二十一
我瞟了一眼四周俯着身的后妃宮女,正考慮着要不要也回個微笑給他,腰上卻突然一緊,身就騰了起來,等我回過神的時候,我已經坐在了蕭煥身前。
這可是在太和門廣場前,武百官後宮內眷和數千將士都看着呢。我嚇出了一頭冷汗,連忙回頭壓低了聲音:“你幹什麼?瘋了嗎?”
他輕輕笑了,沒有說話,卻在馬肚上一夾,駿馬喫痛,離弦的箭一樣射了出去,直衝向太和門。
百官和后妃都還匍匐着沒有起來,御道兩旁的儀仗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驚,都愣着不知道幹什麼。從餘光裏,我瞥到司禮監掌印馮五福氣急敗壞的跺了跺腳,低喝一聲:“都愣着幹什麼,快跟上。”
扛鹵簿的小太監聽了,慌忙拖着沉重的傢伙小跑跟在後面,看上去有點狼狽。
回頭看着這種情景,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太和門轉眼就到,蕭煥在門前勒住馬,笑了笑問我:“高興了?”
我笑着點頭:“不過我覺得你一定是瘋了,簡直像離譜的無道昏君。”
“不錯,我也這麼以爲,做了回胡鬧皇帝。”他笑嘆着,自己先跳下馬來,然後把我也接下馬。
馮五福領着小太監剛好緊趕慢趕的趕了過來。蕭煥放開我的手,退到御道正站好,我也退開,站在御道旁分給內眷站立的地方。
馮五福慌慌張張的喊了聲:“起。”這個字被立在御道旁的小太監一迭連聲地傳了出去,跪伏在廣場上的大隊人羣才都起身,仍舊低頭,順着禮儀的程式,各自在走到太和門前站齊。
我看着這羣臉孔深低的人,想着這些人裏不知道有多少確切地看到了剛纔的那一幕,不知道有多少猜測到了剛剛發生的狀況,而從明天開始,紫禁城內外又將有多少各種各樣的傳聞。畢竟自蕭煥十二歲即位以來,不要說慶典祭祀這種大場合,就算是日常和臣僚之間的應對,也從沒聽他在進退儀容上出過什麼差錯,因爲這一點,他在少年時還曾被拍馬溜鬚的言官盛讚爲生有明君容德。
我一邊想,一邊忍不住瞟了站在御道正的蕭煥一眼,他已經又神色凜然的目視前方,任由光祿寺那些禮儀官擺佈了。
凱旋慶典很隆重,隨後的大宴也熱鬧之極,因爲這次主要是犒勞戎馬勞頓的將士,而軍將們大多比官要豪放肆情的多,所以氣氛較之以往也輕鬆很多。
坐在一派言笑晏晏氣象的大殿內,我悄悄放下手的酒杯,拉了拉身邊御座上蕭煥的衣袖,他微微側了側頭,帶點詢問的看着我。我扳過他的頭頸,飛快的在他臉上吻了一下。
他連忙清咳一聲,坐直身,臉上卻有些泛紅。我低下頭偷笑,管他幾個人看到,他們看就讓他們看好了,有種隱祕的快樂充盈上來,竟然有點像私奔的感覺。反正這個時刻,連坐在蕭煥右側的杜聽馨投過來的幽幽目光,我都不想再留意。
坐好了感覺有道目光從下面射上來,我順着目光看見了坐在百官首席的父親,父親持着酒杯,淡淡的看着我,剛剛那些,他都看到了吧。我別過臉去,不再看他。
大宴一直持續到華燈初上,太和殿內殿外點滿了燭火,照的殿前的廣場亮如白晝,紫禁城的夜晚難得這麼明亮溫暖。
酉時剛到,內眷們就開始陸續退席,我也離席向蕭煥請歸,蕭煥點了點頭:“時候不早,皇后先回寢宮歇着。”
今天是逢十的日,他沒說讓我早點歇息,就是說待會兒會召去養心殿侍寢了。
我點頭表示明瞭,行下禮去:“臣妾告退。”擡頭看到坐在蕭煥身側的杜聽馨眼神淡定如水,正靜靜的看着我。
我突然想到,杜聽馨生長在紫禁城,帷幄之間邀寵弄權的事,不知道看過多少,可那次以巫蠱對付我時,她卻用了那麼容易被識破的方法。她是明白蕭煥一定會迴護她,所以故意那麼做,以向我示威的?難道那個時候,她就看出我對蕭煥還沒有忘情,知道總會有現在這麼一天,我明白過來原來我不能容忍蕭煥身邊還有別的女和他在一起柔情蜜意?
她在那時就種了一粒種在我心裏,而我直到等那個種已經長成參天大樹,能夠撐得胸口發疼了,才意識到它的存在。
原來我也一直都小看杜聽馨了,這個被膝下無女的太后誇讚爲冰雪聰明,視爲掌上明珠,十三歲就以詩名豔絕京城的才女,絕對不是一個只有皮相光鮮的繡花枕頭。
這一刻我應該妒恨交加的,但是我心裏的那個沙沙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從內金水橋上蕭煥對我展開笑靨開始,那個聲音就沒有了。無論身處何處,無論頂着什麼樣的身份,那個笑容都沒變過,那是那個青衣儒冠的年輕人在江南的秋風裏給我的微笑,第一次看到這個笑容的時候,我就想,我一直在等的那個東西終於來了吧。
我擡頭向杜聽馨笑了笑,我想這一定是我最粲然的微笑。
杜聽馨眼的淡定迅速褪去,換上了失神的驚愕。
我轉身走出了太和殿。
回到儲秀宮,卸了臉上的胭脂額黃,換了便裝,估計時間還早,就倚在燈下看了會兒書。我看書興趣很差,只喜歡看野史和筆記,看到經傳詩就頭疼,因此爹長說我胸無大志,品相太差,我也不理他,照舊捧着我的傳奇看。
這次看的是小山剛從宮外書肆買來的誌異,叫《鏡花緣》,內容新奇有趣,筆也流暢詼諧,怪不得小山說這本書近來在市井間很流行。
看着唐敖和林之洋多公在千奇百怪的各地遊蕩,不知不覺夜就深了,看看桌上的西洋走馬座鐘,已經過了亥時。我放下書,正準備沐浴了等着養心殿的人來接我,馮五福就笑眯眯的來了。
他打了個千:“萬歲爺吩咐,就寢前還想和娘娘說會兒話,不必淨過身之後再去,另在養心殿備有澡水,待到寢時再洗。”
我點了點頭:“知道了,請馮公公先行。”
馮五福一路把我停在儲秀門外的鸞轎上,等我坐好了,他忽然說:“萬歲爺離京月餘,積壓的事務很多,萬歲爺的身卻經不起連夜操勞,待會兒到了殿裏,還望娘娘能設法提醒萬歲爺早點歇下。”
我忍不住挑了挑眉毛,馮五福交待這種事情給我,已經有點把我當成自己人看的意思,我笑着點頭:“那是一定,就算公公不說,我也會提醒萬歲的。”
馮五福一邊笑應着:“這就好,這就好。”一邊把轎簾放下。
轎離地,搖搖晃晃七拐八繞,最後終於停下,我裹着斗篷從裏面艱難的鑽出來。紫禁城裏就是麻煩,儲秀宮到養心殿這點路,我擡擡腿就到了,還要坐轎,真是養的閒人太多,非得找點事兒出來纔行。
邊想邊走進前殿,養心殿前殿東暖閣是皇帝的臥房,西暖閣就是御書房,屋裏的南牆上裝着玻璃窗,以便採光,蕭煥通常都是在窗下的軟塌上批閱奏章,看書寫字。我剛剛就在門外看到了窗裏的燈光和蕭煥模糊的身影。
石巖照例守在門口,我向他點頭笑了笑,就走了進去。門裏只有一個小太監在桌案前低頭站着,我揮手示意他出去,然後走到桌前,一巴掌把蕭煥手裏的折拍在桌上:“你要幽會的人來了,還不快放下這些無聊的玩意兒?”
他擡頭笑了笑:“看折看得忘了,這麼晚才叫你來,等的急了嗎?”
“在看一本很有趣的,時間也過的挺快。”我笑了笑。
“說起來我年少時也曾很迷戀過一陣筆記,覺得其微言大義,比四書五經的義理有趣多了。看了幾個月,後來老師說身爲天,那些家言,看點就好,不必太多,我就沒再看。”他淡笑着說:“現今就算想看,也沒這工夫了。”
他雖然稱我父親爲凌老師,但其實父親那時已經貴爲內閣首輔,只是領個虛銜,並沒有真正授教於他,他現在說的這個老師,是時任負責輔導太的詹事府正三品詹事,真正教導他十年有餘的吳甫名,不過吳甫名已經在德佑三年染病死了,要不然現在蕭煥親政,肯定要對他委以重任。
我從來沒聽蕭煥在人前提起過自己小時候的事,就笑了笑:“反正我整天也沒事,要不然我把看的講給你聽?”說着挑着眉毛看他:“對了,你說有話跟我說的,是什麼話?”
夜已經深了,窗外沒有風,殿內殿外都闃靜無聲,他默然的看着我,跳躍的燭火下,那雙深黑的眼睛裏隱隱有細碎光亮在明滅,亮光漸漸匯成一抹笑意,從他的眼角流溢開來,終於佔滿了整個臉龐,他輕輕笑着:“突然忘記了。”
我眨眨眼,看看他燦然的笑臉,再眨眨眼,然後撲上去掐住他的脖:“你耍我是不是?”
他輕笑出聲,清越的聲音在我耳際迴響,彷彿有排流蘇從那裏撫過,癢癢的。
我把手從他脖上滑下去,滑到他的後背輕輕環抱住他,靠在他的肩頭,有個念頭悄悄從我心底鑽上來,猶豫了很久,我還是決定把它說出來:“蕭大哥,我們一起洗澡吧。”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舒服,他猛地咳嗽了兩聲,最後輕聲說了句:“好吧。”
一個大男人,怎麼比我還容易害羞,怪不得會被庫莫爾當做孌童調戲,老這麼溫溫吞吞的下去不行,決定今天晚上把前幾天向老宮女請教過的房術使出來。
洗完澡去後殿的暖閣,這個晚上下來,我明白了兩件事情:第一,“那個”原來不是每天晚上只能做一次;第二,做“那個”原來可以很愉快。
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的時候,我把頭埋在他胸膛裏說了一句話:“蕭大哥,這麼下去,我真的會替你生孩吧,我不想給你生孩。”
他把下巴輕輕放在我頭頂,問了句:“是嗎?”
我把臉靜靜的貼在他胸前,沒有回答,我臉下他的皮膚有些凸凹不平,是我刺的那劍留下的疤痕,綿綿延延的居然有兩寸多長。
有什麼溫熱的東西從我眼裏滑了出來,等我生育出了皇儲,父親也許就會考慮弒君立幼吧。
能不能不要再爭了,這句話我說不口,因爲明白,就算說出來了,那兩個人的腳步也不會就此停下,他們早已陷入深淵,再也無力自拔。
從山海關歸朝後,蕭煥一連幾天都召我侍寢,有意無意的,那些太監宮女看我的眼神有了點微妙的變化,連一向和我保持距離的嬪妃們也開始陸續的往儲秀宮跑,覺得我得寵了,要來拉攏拉攏關係?有點好笑。
快到新年了,後宮女眷的親屬都得到了許可,進宮看一看自己被關在深宮裏的親人。我以爲來看我的會是哥哥,但是沒想到來的卻是父親。
現在我是皇后,父親進了屋就要跪拜,我連忙說:“國丈免禮。”然後藉着這工夫打量父親。
父親鬢邊的白髮似乎多了些,面龐雖然清癯,精神卻依然矍鑠。算起來自從大婚後,我還從來沒有和父親離得這樣近過,以往我也會出宮,但總是直奔吹戈小築去找哥哥和冼血,從來沒有回家去過。
父親擡起了頭,我連忙收回目光,把父親往裏面的軟塌上讓:“國丈請坐。”
父親又行禮說:“謝娘娘賜座。”纔在軟塌下首坐了。
父親坐下後,依照慣例說了些家裏的事情,說一切都好,聶姨很想我之類的。我隨口應着,氣氛有點僵。最後父親停下來看着我,我明白這是還有話不便給人聽到的意思,就對站在一邊的小山說:“你帶這些人都出去吧。”
人都退了出去。父親依然沉默着,我也低着頭不說話,隔了很久,父親終於開口:“戶科給事申長流,如果這個人遞了折,希望你能通知我。”
戶科給事申長流,德佑年殿試的一甲第三名,自高後一直被放在翰林院裏,今年秋天才被擢升爲戶科給事,申長流在翰林院的時候就是出了名的清高孤狷,和朝內任何權貴都從不往來。讓我注意他,就是說申長流有可能彈劾父親了。
自從蕭煥親政,在奏摺上批朱的權力從內閣被收回司禮監後,父親雖然還能看到一般的奏摺,但是這種彈劾大臣的密摺他就看不到了。因爲這段我和蕭煥親密,經常出入養心殿,就要我幫忙打探消息嗎?
我點了點頭:“知道了。”
父親又沉默了很長時間,才說:“臘月三十是你孃的忌日,如果那天你能得空出宮的話,就好了。”
提到我娘,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十幾年來一直藏在心裏沒說過的話衝口就出來了:“什麼我孃的忌日,你也不知道我娘是什麼時候死的,就把她離家出走的那天定爲她的忌日了吧。”
父親猛地站起來,扶着桌的手有些抖:“你聽誰說的?”
我低下頭沒說話。
父親慢慢的把手從桌上移開,隔了很久,我才聽到他輕輕的嘆了口氣:“能出來的話最好,不能的話就罷了。”
說完了這句話,父親轉身就走,他走的太急了,袖裏有個牛皮紙包掉了出來,父親頓了頓,還是彎腰把那包東西撿起來,放到門邊的小几上,一言不發的走了。
我等父親走遠了,才站起來走到門邊把那個牛皮紙包拿起來打開,紙裏包着的是芝麻糖。爹剛把我從河南老家姥姥那裏接到京城的時候,我天天在家哭着不喫飯,爹下朝了就常常抱着我到前門大街的查樓去聽戲,那時候我最喜歡喫的,就是大柵欄邊一家點心鋪裏賣的芝麻糖。
長長的扭成麻花形狀的芝麻糖已經摔碎了,我捏起一塊放在嘴裏,甜甜香香的,還是記憶裏的味道。
小山走進來,看見了我就說:“小姐,老爺頭一回來,怎麼沒坐多久就走了?”
我把手裏的紙包塞給她:“拿去和別的人分了吧。”
小山接過來點了點頭,說:“對了,小姐,我進來是想告訴你,太后那邊派人來請你過去一趟。”
我父親纔剛走,太后就讓人來叫我了嗎?我擡頭看了看窗外,慘白無色的隆冬的天空,透着絲絲冷意,不是我喜歡的天氣。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