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 55 章
在我年轻的时候,应该說,是前生的时候,我也曾相信過這句话,相信這世上有些东西可以不顾一切去追求,去维护,去为了它牺牲。那是因为,我那时候太年轻,年轻到不知道,“一切”這個词,有多空泛和沒有确指。
等到我活了两辈子,我才明白,這种情爱观有多霸道和狭隘,它不允许你在爱情面前,有哪怕一点点的退却和怯弱,不允许你在爱的過程当中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和胆怯。它要求你要爱,就要交付全部,所有的生活都围绕爱情来组织分配;它不许你质疑爱的分量和质地,因为它的纯洁和高贵就如不证自明的真理一样高高在上,在爱面前,你卑微得只剩下献祭和付出。
可是,很多人在這么說的同时都忘了,人是多么复杂和矛盾的动物,要吃饭,要睡觉,要安排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要用最琐碎的方式与周围建立联系,要同时处理各种各样复杂的**,要同时压抑各种各样真实的情绪。每個人,要注定在满目烟尘的世道上摸爬打滚,注定沒法给谁,這個關於“一切”的词。
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明白這么简单的道理。
所以,当陈成涵這么說的时候,我只允许自己沉溺五分钟。
這五分钟,是献给我曾经也如此狂热的青春,献给這個相信纯爱无敌的男子,尽管我想要在他怀裡呆得更久一点,尽管這個怀抱诚然温情脉脉到令人无法拒绝,尽管,在私心裡,我也有過一刻那样的想法:如果什么也不管,就這么把自己交付给另一個人,那么至少对我自己而言,生活将变得何其简单幸福。
可惜在這夜的星空下,在千百双仿佛洞悉世情的眼睛注视中,我哑然一笑,我已经活得太久了,久到深深明白,幸福是一种寓言,而不完满,不自由,不能率性而为,這才是生活。
我轻轻挣脱他的怀抱,看向這個含情脉脉的男子,他其实還很年轻,额头饱满,颧骨高昂,温文尔雅的底下,透着傲气和自信,健壮的身体下,蕴藏着迅猛而坚决的力量。這都是以前的我所缺乏的,也是现在這個我,所已经磨灭了的。但仍然足以令我欣赏,是的,毫无疑义,我喜歡這個男子,哪怕仅仅是作为同类的钦佩,我也喜歡,更何况陈成涵在我眼中,是知己,是良朋,是能够对他的成就而感到由衷欣喜的人。对着這样的人,他說爱我,我无法不动容。
但是,另一方面,我却很清楚,我比他明白,這個選擇并非可以大而化之,有很多时候,某些范畴内的生活规则,就是這么简单粗暴,比如继承人要成家立业,比如拿出手的体面的生活少不了妻子儿女团圆美满的媚俗画面。与此同时,我也明白,夏兆柏从不在我面前撒谎,他說不会放开我,那便意味着,哪怕拼到两败俱伤,他也不会罢休。他的那种偏颇执拗,根本不是陈成涵這样受過理性教育的人所能理解。
而最重要的,是我深深知道,我根本负担不了這种感情,這种脱口而出的,可以交付“一切”的感情。无论這种感情是真是假,如果我接受了,那我就得为它负起责任,陷入我无法认同的情爱观中,而在经历了对俊清那样掏心掏肺的爱恋之后,我早已心力不济,沒法应对了。
于是,我叹了口气,像以前对待俊清那样,摸摸他的脸,轻声說:“我不能答应你,对不起。”
陈成涵错愕地看着我,眼裡闪過一丝困惑和受伤,随即变得狠厉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大声道:“你不相信我嗎?說了這么多,你還是不愿意相信我嗎?”
他手劲太大,我吃痛地皱起眉,低喊道:“陈成涵,你放手,听我說。”
“不,”他目光闪烁着噬人的光芒,怒气中隐含着焦灼:“我再听你說,那就得被你绕进去。简简,你犹疑不定,我等着你,你沒法决断,我就算心裡难受,可也尊重你的意愿。我总想着等你自己明白,你還小,你迟早会明白,可是我等了這么久,几乎要为你抛下所有,你却還是不愿意相信我!有這么难嗎?只是相信我而已,有這么难嗎?!”
“這根本不是信不信的問題!”我的胳膊痛得就快断掉,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雾,我艰难地說:“是我看不到我們在一起的任何可能性……”
“可能性?說到底,你不爱我对不对?”他一下怒气冲冲,眼中隐含着失望和痛楚:“你心裡在爱着谁?我不够好嗎?你看看我,我不够好嗎?”
“你很好,我也很喜歡你,”他的焦灼几乎传染到我身上,我低吼道:“但這他妈的不是爱不爱的事!你是足够好,你简直堪称完美!可就因为爱這么個微不足道的理由,你要冒着毁掉這种完美的风险,那我宁愿你别爱了,我受不起!”
他一下愣住了,看着我,目光闪动,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怒道:“别他妈以为只有你会发脾气,我也会生气知道嗎?你现在决定的事情,不只关系到你一個人,你沒权利這么改变别人的生活!什么叫我們在一起,一切都沒有关系?你父母多年的养育和对你的期望都不用管了嗎?你手下那么多靠你吃饭的员工,都不用理会了嗎?還有你的亲朋好友,全部說不要就不要?你自己多年努力的心血,也能一口气抛诸脑后?你說为了我值得,可你想過我嗎?這么大的责任,谁能为你担得起?”
我气喘吁吁,捂住发闷的胸口,淡淡地說:“别這么难为自己,也别這么难为别人。陈三少,该怎样,還是怎样吧。”
我转头要走,他一把拖住我,用力将我拉进他怀裡,撞得我肩胛骨生疼,我怒气上涌,喝道:“陈成涵,放手!”
他紧紧圈住我,說:“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简简,别急着否定我,给我時間,我会安排好一切的,你相信我,我爱你啊。”
我正待挣扎,却在此时,一個人冷冰冰地說:“呦,大晚上的,這唱的是哪一出啊,楼台会還是抢亲会?”
我心中莫名一松,立即說:“放手,有人来了!”
陈成涵深深地看着我,却不愿意松开禁锢,就在此时,只觉眼前一花,黎笙嘲讽一般微笑的脸已凑到跟前,他细白的手指轻轻搭上陈成涵的手腕,也不知怎么一拨一推,陈成涵闷哼一声,不由松了手,踉跄退了几步。黎笙好整以暇地斜站在我面前,微笑着說:“我奉了裡头老太太的命来带简逸小少爷回去,陈三公子如果沒什么事,也早点回去歇息吧。毕竟您不是病人家属,老在這呆着也不妥当不是?”
陈成涵脸色铁青,狠狠扫了黎笙一眼,又看向我,颤声說:“简简,答应我,考虑一下我的话好嗎?”
我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說:“对不起simon,该說的我已经說的很明白了。”
他摇摇头,目光哀戚,說:“說你考虑的,答应我。”
我心中一痛,终于垂下头,轻轻地点了点,他眼神一亮,微微一笑,仍如往常一般温柔,轻声用法语說:“我会等你。”
“好了,小祖宗,這又不是长亭送别,沒完沒了是怎么着。”黎笙不由分說拉起我的胳膊,往裡面带去,我略微回头,看了陈成涵一眼,心裡一软,用法语說:“原谅我。”
陈成涵微笑不语,只看着我,朝我挥了挥手。
黎笙脚步很快,我被他拽着,走得有些踉跄,好一会才发现他带我去的地方,根本不是回病房的路。我有些着急,忍不住嚷道:“黎笙,你要带我去哪?”
“去哪?”黎笙冷笑着說:“不乖的小孩,当然是带你去打屁股。”
我虽然知道他不会实质性伤害我,但却也明白感觉到他身上冒出来的怒气。這让這個男人变得目光森冷,气势骇人,我抗议的话语在接触到他紧绷的侧脸后,自动自觉消了音。他拐入住院楼的长廊,又拉我上了楼梯,在二楼南面一间写着储藏室的房间前停下,一把扭开房门,将我推了进去,骂骂咧咧道:“喂,人我给你带来了,只有三十分钟,快!”
裡面的灯光啪的一下打开,我有些眼花,遮眼片刻,放下来,眼前一位身材窈窕红衣女郎,居然是多日不见的萨琳娜。
我以为要见的肯定是夏兆柏,哪裡知道竟然是她,我狐疑地看向黎笙,却见黎笙一张美人脸上满是不耐烦,沒好气地說:“看什么?老子欠了這個女人一個人情,借你来還。”
他口气放缓,拍拍我的肩膀,說:“别担心,我就在门外,這女人不敢对你怎么样。”
我不担心,都已经来到跟前,担心又有何用?我朝萨琳娜点点头,微笑着用国语說:“张小姐,久违了。”
萨琳娜父母念旧,从小家裡說的是国语,因而国语和广东话說得一样好。她仪态万千地冲我一笑,說:“黎先生,抱歉在這种情况下跟你见面。”
“哪裡。”我說:“您這样的女士要躲在這见我,才真是委屈了。”
“沒办法,”她微笑着說;“谁让夏兆柏先生派人警告我,不得与你再私下会晤。我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我淡淡一笑,說:“兆柏便是喜歡這样虚张声势,倒让张小姐见笑。”
她古裡古怪地打量我一番,說:“我总觉得,我們认识了很久。”
我微微闭上眼,又睁开,摇头說:“我們一共见了几面,不算很久。”
“可我感觉,你像认识了我几十年。”萨琳娜困惑地盯着我,說:“连林俊清那個衰人也這么觉得。上一次你给我們的印象……”
“上一次的事不必再提。”我打断了她,說:“你如果還是想要那挂项链,請另辟蹊径,恕我无能为力。”
“是你不愿尽力,還是你无能为力,這個可說不好。”她优雅地笑了起来,轻声說:“刚刚我来得匆忙,好像看见前边庭院裡有两個人在拉扯說话,真不巧,我不小心按了手机的录音键,把那段谈话中有趣的部分录了下来。你說,這样的对话,如果让夏先生听到,会不会很感兴趣?”
我叹了口气,突觉一阵疲倦袭上心头,不想再跟她客气下去,說:“我相信我周围有很多人比你更敏捷,也更迅速地把刚刚庭院裡发生的对白呈现到夏先生面前,相信他们作为专业人士,做這种录音的工作会远远比你更为出色,你的手机录音卖不到好价钱的,张小姐,”我看着她,忍不住道:“這一次你恐怕是要失望了。”
萨琳娜面色一变,咬牙道:“你就那么甘心呆在夏兆柏身边?你還年轻,为什么要過這种寄生虫一样的生活?你难道就沒有自己的理想抱负嗎?给一個男人做玩物,能长久得了?”
“那也是我跟他的事。”我淡淡地說。
“帮我弄到项链,我给你四千万。”萨琳娜跨前一步,急切地說:“再帮忙把你弄到国外去,到夏兆柏找不到的地方。想想看,自由而无忧无虑的生活,你难道一点都不动心嗎?”
“我当然动心。”我看着她的眼睛,說:“但你所說的那种生活,如果我想過,那就要靠我自己去实现,而不是靠你的施舍。张小姐,真的很抱歉,我帮不到你。”
“我加到四千五百万,不能再多了。”
“我想问一句,”我說:“如果你有四千五百万這么多,为什么当日在拍卖会上不把项链拍下来?”
萨琳娜骤然涨红了脸,却气势汹汹地說:“那时候我沒這么多现金。”
我摇头叹了口气,說:“你接下来是不是想說,如果我答应,你会先付我定金,事成之后再将尾数结清。萨琳娜,定金我如果要两千五百万,你给得起嗎?”
她挺直了胸膛,說:“大不了,我把现在那层楼卖了。”
我笑了笑,說:“你连前期款都要卖楼凑数,让我怎么相信,你有能力付清尾数?”
“這你不用管,反正我能付清就是!”
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林夫人留下的信托基金,到底有多少钱?”
她大惊失色,浑身颤抖,半响才颤声說:“你,你怎么知道?”
“七婆是我的干妈。”我叹了口气。
萨琳娜眼中掠過一丝狠绝,說;“你既然知道這個,那当然不是区区几千万能打发的了?說吧,你要多少?”
“什么我要多少?”我悲哀地看着她,缓缓地說:“现在是你需要问问自己,问问你的良心,你要多少,才能满足。”
萨琳娜脸色煞白,死死盯着我,忽然低头古怪地笑了起来,她越笑越厉害,双肩耸动,渐渐有些疯狂,猛然抬头,却是满脸泪痕,目光狠厉之余带了深深的忧伤。她边笑边哭,掩着口鼻,喃喃地說:“我要多少?你们個個以为我是贪心不足的女人,可我若是說,我只要那挂翡翠项链,你们谁信?啊?我只要那挂代表林家长媳身份的翡翠项链,你们有谁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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