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7

作者:錦橙
尸解花摘除下來必須置水保存,不然很快就會死亡。

  扶熒快速地將一朵朵脆弱嬌慣的花骨連同根莖一同剪下,小心放置在水瓷瓶裏。

  花朵遇水相融,這是扶熒提前一天,特意煉製的藥瓶,藥瓶裏的東西能溶解花朵,還能保存它的活性。

  扶熒共計收了三個瓷瓶的尸解花,她剪下最後一朵,起身揉了揉因長久低頭而發沉的脖頸,扭頭相望,發現寧隨淵還在原地站着。

  扶熒越過泥濘,也不指望寧隨淵幫忙,手腳並用順着斜坡向上爬。

  坡度高,加上因爲中毒和長久刨墳導致的體力不支,過程中滑落好幾次。

  她一聲不吭,每當滑下去再換個角度繼續爬。

  堅持不懈,頗有不言棄,不氣餒的精神。

  寧隨淵雙手環胸甚爲沉默——他倒要看看扶熒什麼時候肯開口服軟。

  結果等半天也沒等到她示弱,不禁失了耐心,又莫名的心有鬱氣,眼看扶熒就要上來,壞心的魔頭使念意動,她腳下所踩的土壤頃刻塌陷,身體失去支點,瞬間翻滾到了地面。

  ——功虧一簣。

  身下的地皮埋着粗糲的石子,硌着手腕生疼。

  扶熒心知肚明是誰搞鬼,一聲不吭地爬坐起來,滿不在乎地拍了拍衣衫上的塵土,瘸着腿朝別處去了。

  她的漠然置之讓寧隨淵眉心一跳,鬱氣加劇。

  寧隨淵向來不是能讓自己委屈的主兒,正要強行把人撈上來時,猛覺四周空氣止靜,嘩啦一聲風捲殘葉,他神色收斂,龍泉畫影已攥在掌中。

  然而寧隨淵仍是慢了一步。

  對方不是衝他來的,而是——

  噗嗤!

  銳刃破風斬物,刺進血肉,深入白骨。

  扶熒身子晃了下,手背傳來一片溫熱黏膩,鮮血順着肩胛染紅衣襟,止不住地往下流。

  很快疼痛爆發,扶熒喉間溢出一道悶哼。

  隱青燈裏的碧蘿察覺到危險,飛速現身,展開青羽擋住再次飛來的暗刃。

  夜色流淌着潺潺樂聲。

  隨着琴動,音刃四面八方而來,碧蘿以一人之力難以擋卻,步步退避時,龍嘯忽現,爆發出的龍靈之光映襯天際猶如白晝。

  ——是寧隨淵的萬法護身咒。

  寧隨淵以身擋在扶熒面前,手握着的龍泉畫影四方戟隨着主人的戾氣現出陣陣虹光,頗具威嚴。

  “大名鼎鼎的司離君,竟也使一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司離君……

  扶熒抱着臂膀一怔。

  賀觀瀾……?

  琴音戛止,有人走出。

  銀衫,白髮,抱長琴,在枯枝鴉鳴下與二人遙遙相望。

  他清冷宛如一輪月色,長眸不含人間七情,淡淡凝視着寧隨淵,餘光掠至委頓在身後的影子,又不經心地收回:“有人偷了我太華宮的東西,我自要取回。”

  寧隨淵譏笑:“誰偷的你找誰,來這兒作甚?”他成心挑釁,“怎麼,難不成是本尊偷的?”

  賀觀瀾見慣了他的無賴耍橫,不語,再次看向扶熒。

  他是三清聖體,見世間百祟,辨百鬼妖魔,一眼看到她額心的決明印,還有肉魂之下……一盞搖搖欲墜的殘燈。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賀觀瀾不準備將這一發現告訴寧隨淵,緩慢上前兩步:“靈籍世絕無二,當屬太華,若她真是授你之命盜取籍典,魔尊又坦蕩認了這偷竊之名,我自然無話可說。”他頗爲寬宏,“一本閒書,送你便是。”

  自古以來都是隻聽江洋大盜,小偷小摸卻不是什麼好詞。

  這廝一口一個“偷竊”,擺明是往他身上按一些莫須有的污名,寧隨淵哪能忍受此辱,當即冷笑:“是比不得司離君,做不到不愧不怍;只敢使一些毒餌小計,如今卻倒是裝起磊落大方了。”

  賀觀瀾聽得皺眉。

  毒餌小計?他什麼時候下過毒?

  眼看着扶熒氣息轉弱,寧隨淵無暇與之周旋,召來狼獸,抱起扶熒騰雲離去。

  賀觀瀾沒有追。

  他走到先前扶熒停留過的位置,地上淌着一大攤血跡,沒入泥土,尚未乾涸。

  賀觀瀾捻起一絲血跡,頓眸端量。

  沒錯,是毒,看樣子還是仙門不常見的毒術。

  他陡然想起霄鈴先前提及的藥仙坊弟子,當時只顧着藏書閣之事,事後也並未放在心上,如今想來……

  賀觀瀾拂袖揮散毒氣,轉身重回太華山。

  他沒有回宮,徑自去了藥仙坊。

  賀觀瀾毫無預兆的蒞臨山門,登時嚇壞了宮門之中正在修煉的衆弟子,不多時,藥仙坊坊主跌跌撞撞地前來相迎。

  “叩見掌司。”

  藥仙坊坊主潛道過千年,也算是修得大成的。

  鶴髮童顏的老道躬首在他面前,姿態微謹,生怕觸怒眼前這位年輕的司君。

  “進來。”

  四面圍觀者衆多,在弟子面前,賀觀瀾尚給他留了一絲薄面。

  坊主隱約覺察到不妙,低頭垂頸地跟着賀觀瀾進了內殿。

  閉攏殿門,賀觀瀾當即質問:“未有我令,是誰允許你派人潛入九幽的?”

  坊主渾身一抖,腦袋更垂一寸,“是……是……在下邀功心切,才……”

  他話中似有推脫,賀觀瀾看出對方隱瞞,眸色微涼,捻力把人拖至半空,死死桎梏着他的脖頸,只留一個氣口給他用作喘息。

  賀觀瀾仰頭看着坊主:“僅爲邀功就折損我門下弟子幾人?我不信你身爲一門之主,不知我太華宮宮規。說——”他語氣幽冷,“誰給你的膽子。”

  賀觀瀾厭惡九幽是真。

  但那伏敝山畢竟是魔龍鎮守之地,便是真的想趕盡殺絕,也不會在寧隨淵鼎盛時只派幾個不成氣候的小藥司進去,屬實荒唐!

  眼瞧着他動了怒氣,坊主哪還敢有所隱瞞,“是祖師爺!是祖師爺的命令!!”

  祖師爺?

  賀觀瀾眯了眯眼:“祖師爺正在修閉魂關,如何給你遞令?”

  他口中的祖師爺乃是賀觀瀾的師尊,也是太華山昔日掌司——玄牝真君。

  可是玄牝真君早已到了化境之年。

  縱使他三魂七魄修神得道,然肉\身久久不得脫塵飛昇,自也難以支撐他強大的神魂。

  如今天道崩殂,靈氣潰散,身死就意味着覆滅,即便神魂修煉地再過強大,倘若沒了容身之所,到頭來也不過是遊蕩在世間的孤魂野鬼。

  玄牝真君自知時日無多,三百年前就將掌司之位傳給賀觀瀾。

  許是心有不甘,自打傳位以來,玄牝真君就將身軀沒進了小遊園,暫閉魂關。

  所謂閉魂關,指的是魂魄與肉身脫離,二者各自修煉,基本和死去沒什麼兩樣。

  “識靈入夢。”坊主語氣急促,“在下這藥仙坊並無千機引的蠱方,方子還是祖師爺給的。領命後不敢耽誤,當夜派人去了。”

  他急喘着:“若非是祖師爺給的手段,任憑我小小藥仙也闖不進那伏敝山啊!!”

  賀觀瀾微作思忖,暫時打消了懷疑,再問:“下的是什麼毒?”

  坊主戰戰兢兢道:“千、千機引。事關祖師爺,在下絕不敢輕易扯謊,還請掌司明鑑!!”

  千機引……

  賀觀瀾更爲不解,這是控生魂和驅死靈的邪蠱,遭不好還會引來反噬,師尊本就身軀孱弱,爲何多此一舉?

  他沒再爲難可憐的老坊主,撤了靈線,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藥仙坊。

  似是算到賀觀瀾會來小遊園,賀觀瀾前腳進遊園神境,玄牝真君的聲音後一步跟上。

  “吾兒可是爲千機引一事而來?”

  小遊園是空空蕩蕩的虛妄境,一望無際的黑裹着一望無際,看不到頂的神像。

  這些枯敗巨大的神像都是昔日得道者,閉魂關時留下的肉軀。

  隨着修行時日的增長,爲了不讓肉身死去,修行者利用強大的魂力爲自己的軀殼生金鍍銀,幻想肉身是坐在九天蓮臺上的真神;魂魄化境之後,肉身殘留在此,最終成爲這一具具遮天蔽日的神像。

  說白了,這裏的每一具神像都是他們不得飛昇,留在人間的殘念。

  賀觀瀾找不到師尊的影子,恭敬低頭:“還請師尊解惑。”

  “那九幽魔龍是順應九幽而生的帝尊,是生來的天魔地鬼。”迴盪在周邊的聲音沉痾,“他在一日,不虛洲便不得安生一日;如今我一探究竟,果真不出所料,他便是那爲禍四方的兇靈!!”

  說到這裏,玄牝猛地激動起來。

  賀觀瀾臉色沒什麼變化,表情卻跟着沉重幾分。

  玄牝轉而問道:“你可找到那聖女了?”

  賀觀瀾搖頭:“她不是。”想到決明印之下的凡魂,賀觀瀾面露憾色,“真正的聖女怕是……”

  話音未落,幾道黑影撞出神宮,環繞在身周。

  細數黑影共有十條,剛巧對應了三魂七魄,黑影逶迤着一張碩大的面容,雜亂無章地在他身邊,在漫天遊蕩,像是數條長出觸手的魚。

  “真正的聖女?”玄牝截斷他的話,“吾兒,是聖是賢,誰來評斷?”

  賀觀瀾略一猶豫,回道:“天下。”

  玄牝笑聲高亢迴盪在漫天神像之中,忽地,那張橫紋遍佈的臉放大在賀觀瀾眼前,雙目生光猶如爍爍鬼火,“天下?”他問,“可這天下,這三生六道,這偌大的不虛洲,由誰稱主?!”

  玄牝昂聲反問:“是九幽的魔?是不得攀天的臨仙客?還是瑤山那些個手無寸鐵的凡塵子?”

  賀觀瀾壓着首,沒有回答。

  玄牝代替他給出了答案:“天下無主,正道爲首!”他的聲音像四面八方的黑暗般死死纏上賀觀瀾,“你論她爲妖魔,她便是人盡處之的妖魔;你若扶她上神臺,她便是那救世的聖女。鍍金身或是披邪骨,不過在你一念之間。”

  玄牝說罷又開始放聲大笑,笑聲好不瘋癲。

  賀觀瀾一身蒼白站在這漫天黑燼之中,鋪天蓋地的神像投落下一道道漆黑的影子,仿若一塊又一塊的磊磊巨石,橫懸在脊骨之上,壓得他不得掙脫。

  賀觀瀾一句話也沒有講,神色漠漠,看不清心底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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