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9章【捉蟲】
一個陽光正好的清晨,陸丹青正和溫庭雲坐在廳裏喝茶,冷不丁的就有下人通報說皇上來了。
陸丹青一口茶差點沒嗆進肺裏。
皇帝進臣子家裏顯然不需要得到允許,小廝通報完後就見門框邊一片明黃衣角晃了晃,而後一身龍袍的溫庭豫便信步走了進來。
陸丹青迴避不成,只得被溫庭雲拉着上前行禮。
“免了。”
溫庭豫面露笑容,徑直略過溫庭雲而扶住陸丹青的手臂。龍袍上堅硬的五爪金龍繡紋蹭過他的手背,這樣莫名的親暱姿態使得陸丹青幾乎都能感覺到身邊人周身近趨凝固的空氣,他有些不自在地掙開溫庭豫的手,往溫庭雲身邊捱了挨。
陸丹青知道今天其實是沒有早朝的,而睿王府在宮外,皇帝出個宮還穿正兒八經地穿着龍袍只會有兩個原因――除了腦子有病以外,就是想給溫庭雲一個下馬威,藉着這身明晃晃的袍子提醒他兩人之間的身份差距。
溫庭豫輕笑一聲,似是不在意地收回手,然而眼底卻是陰沉了幾分。
溫庭雲微微上前一步擋住陸丹青,笑着問道:“皇兄今日怎的有功夫來府上看望臣弟了?”
“聽說丹青病體未愈,便領了幾個御醫來給他看看。”
陸丹青不吭聲,溫庭雲依然保持着笑容――儘管他不知道皇帝什麼時候認識的陸丹青又是什麼時候和他熟稔到了這樣的程度,但這並不妨礙他在臉上繼續扯開微笑。
“這樣,臣弟倒是不知皇兄是何時認識的丹青?”他拉過陸丹青的手握在手裏,語帶歉意道,“丹青來府上已有小几個月,時間雖不短,但他和臣弟親近隨意慣了,向來不拘於禮節。若是平日裏對皇兄有什麼禮數不周之處,還望陛下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溫庭雲的話看似謙卑,卻是句句都在示威,溫庭豫怎麼會看不出來,他的目光落到緊挨着溫庭雲的陸丹青身上,“我先前送你的玉墜怎麼沒戴着?”
他說的是‘我’而不是‘朕’,是‘送’而不是‘賞’,簡簡單單幾個字已經蘊含了太多的信息量。
陸丹青有些拘謹地笑笑:“對不起,那個……我不小心把玉墜弄丟了。而且,我也已經有一個了。”他拽了下腰間繫着的玉佩,這是前不久溫庭雲給的,和他自己戴着的是一對兒。這對祖傳的玉佩本應是要給睿王妃的東西,卻被溫庭雲送給了他。
陸丹青拙劣的藉口引得溫庭豫笑出聲來,丟了?有溫庭雲在,那玉佩陸丹青怕是自打收到後就收在盒子裏一次沒拿出來過,到哪兒去丟?
皇帝的視線掃過陸丹青有些心虛慌亂到處亂飄的眼神,他知道陸丹青這是在避嫌,因爲近段時間自己確實表現得露骨了些。溫庭豫一直自詡自己耐性足夠好,等得起,直到他遇見了陸丹青。其實小孩兒並不蠢,他看得明也拎得清,很多事只是不願去計較,但心裏比誰都清楚,也知道應該怎麼去處理。
當初對溫庭雲是這樣,如今對他也是這樣。
唯一不同的,就是之前陸丹青爲了溫庭雲而什麼都不計較,現在卻是爲了溫庭雲而什麼都和他計較。
溫庭豫淡淡道:“無礙,宮裏還有原石,改天朕再重新雕刻一個給你送來。”
陸丹青一怔,像是沒注意到皇帝已經隱隱有些生氣了,急急出聲道:“可是我――”
溫庭雲不動聲色地拉了他一下,上前一步拱手行禮,“既是如此,那麼臣弟便代丹青謝過陛下了。”
溫庭豫皮笑肉不笑地扯開一個弧度,轉身讓人把門外候着的御醫領進來。
一二三四五,五個御醫在陸丹青面前一字排開。
陸怪物:“……”
看個病而已,叫這麼多人來是做什麼?
太醫們先後爲他診脈,一個診斷完就走到外面寫下診斷結果並開出藥方,等到五個太醫都各自寫完後再聚在一起商討病情,然後給出一個最終版藥方用以診治。
這樣的陣勢,怕是皇帝自己都未必享用過。
偌大的房間裏沒人說話,陸丹青低着頭沉默,溫庭雲拉着他的另一隻手跟着沉默,溫庭豫看着兩人交握着的手也不發一言。冷凝怪異的氣氛驚得幾位御醫連討論都是輕聲細語的,大概一炷香時間後,爲首的一個白鬍子老頭顫顫巍巍地走上前,說出了最後的診斷結果。
其實陸丹青早就恢復得差不多了,所以白鬍子老頭淨挑好聽的話說,開出的方子也是以溫養調理爲主,溫庭豫的眉頭這才略略鬆開了一些:“以後你就留在這兒了,需要什麼藥材儘管從府庫裏拿,明白麼?”
“是,老臣明白。”
陸丹青驚疑不定地瞪圓了眼:“等等,可我――”
溫庭豫看向他,眉眼柔和了些許,“你身子弱,不留個人在這兒看着我不放心。”
“我的病已經好了,”陸丹青小聲說,“而且,王府上有大夫……”
他這句話一出,房間裏瞬間又恢復到了悄無聲息的狀態,除了他們三個以外的所有御醫奴才皆是低頭盯着自己腳尖――這陸公子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皇上的命令豈是能容他討價還價的?溫庭豫要給的,不論是好是壞統統都只有接受的份兒,哪怕是誅九族的死令也得跪下來乖乖謝恩,可現在……
陸丹青似乎是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他神色茫然地看了眼周圍的人,卻見溫庭豫一笑,說:“朕知道。”
陸丹青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說什麼,因爲對方話裏已經從‘我’變成了‘朕’。
安靜了一會兒,溫庭雲淡淡一笑,上前說道:“臣弟送皇兄出去吧。”
“……”
目睹了王爺給皇帝下逐客令的王府下人不由得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溫庭豫說:“不用了,其他人留在這兒,丹青隨朕出來。”
溫庭雲的笑容已經快掛不住了,陸丹青硬着頭皮把皇帝送到門口,然而那人卻並不離開,反而轉身看他:“我今天這樣,是不是讓你不高興了?”
陸丹青呆呆地微微仰頭看他,隨後勉強一笑,故作輕快地說道:“怎麼會呢,朋友上門來拜訪總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你說是吧?”
溫庭豫不是沒聽出對方刻意強調的‘朋友’二字,但他依舊只是望着陸丹青笑着,卻沒有說話。
在他的注視下,陸丹青本就是勉爲其難的笑更加掛不住了,嘴角扯起的僵硬弧度滑稽地定格在臉上。
見溫庭豫不理,他有些心慌地追問:“喂、溫庭豫……你說是――”
話還沒說完,溫庭豫忽地伸手,想去碰他的脣角。
陸丹青嚇了一跳,慌忙後退一步,卻險些絆到門檻摔倒,溫庭豫眼疾手快地將他一把拉了過來,過大的力道使得身形高挑而纖瘦的少年一頭撞進他懷裏。
黃袍上的五爪金龍很硬,陸丹青捂着撞得通紅的鼻尖手忙腳亂地退開,神色緊張慌亂,一邊不忘回頭看一眼後面有沒有人在,像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一樣怕被別人看了去。
顯然,這個別人是溫庭雲。
溫庭豫眸色一沉。
“你就這麼怕和我有接觸?”
陸丹青也有些尷尬,顯然也是意識到自己剛纔唯恐避之不及的態度傷人了些,訥訥道:“我、不是……我沒有……”
溫庭豫說:“你說等有空了進宮看我,這期間,我來了王府4次,問過你3次,還是沒有等到。所以現在不想再等了。”
陸丹青說:“我……其實我一直有計劃着要和則榕進宮看你的,只是、只是還沒和他說……”
“則榕?”溫庭豫輕笑,“你叫得倒是親密。”
陸丹青不安地動了動身子,緊接着就聽皇帝說道,“我的字是柏(bo二聲)言,你以後就這麼叫我,人前人後都可以。”
陸丹青呆了一下,這未免太過親密了些,他遲疑着說:“這,不妥吧。則榕叫你皇兄,依着規矩,我也是該叫你一聲皇兄纔是。”
溫庭豫只覺得心口一悶,他沒想到陸丹青竟是這麼急着要和他撇清關係,當即便冷笑一聲:“怎麼,這時候倒是知道規矩了?”
他語氣不善,陸丹青低頭不語,蒼白的臉色看得溫庭豫心尖一顫。他緩了緩心神,想是自己語氣過重了,剛要軟和了語氣說些什麼,卻見陸丹青一撩衣袍,徑直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溫庭豫呼吸一窒,忙在他膝蓋觸底之前伸手去拉,急道:“你這是做什麼,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陸丹青低着頭不看他:“對不起,我……草民粗鄙,不太懂宮裏規矩,還望陛下恕罪。”
溫庭豫抿脣,他拉住陸丹青的手:“丹青,我沒有怪你。而且之前你不是答應我了,不會把我當皇帝的麼?”
陸丹青扭過頭,“那時候我是說不把你當皇帝,而是當朋友的。”他看向溫庭豫,反問一句,“不是麼?”
溫庭豫被氣笑了,自從出來後兩人就在關係這層上繞來繞去,不是朋友就是皇兄,陸丹青這是非讓他許個諾不可。
他心中又是嘆又是怒,到底不敢再逼他,苦笑道:“好,朋友就朋友吧。”
陸丹青目的達成,這才略微有了些笑意。他的人設雖然走的是純良路線,但皇帝都對他表現得如此重視和特別了,如果還看不出對方的心思那纔是真正的裝x和做作,反而引人鄙夷。再說了,畢竟是那種地方出來的人,雖未破身,平日裏免不得有專人教導規矩,怎麼可能什麼都不懂。
溫庭豫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說道:“好了,你回去吧,外面風大。”
陸丹青應了一聲,轉頭往府裏走。
溫庭豫在他背後說:“新的玉佩,我過幾天讓人送來,希望你能戴上。”
白色的背影頓了頓,而後步伐混亂地加速往府裏走去。
溫庭豫輕笑,他擡頭看了眼頂上的睿王府牌匾,眼中的冷色一閃而過。
回到府裏,溫庭雲已經遣了下人到院外候着,一個人坐在正廳等他。
陸丹青走進去,原本還神色平靜的溫庭雲登時便起了波瀾,他快步走上前,一把拉過陸丹青抱進懷裏。
“則榕……”
陸丹青小聲叫他,卻被抱得更緊了,像是被當做失而復得的珍寶一般。
抱夠了,溫庭雲拉着陸丹青坐下,卻還是牽着他的手不放。
“我以爲,你會和他走了。”
半晌,溫庭雲沙啞着聲音開口。
陸丹青不明白他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然而還不等他說什麼,就聽溫庭雲急急開口道:“阿青,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他張了張口,他只是……不信他自己。
自那次陸丹青發燒和他說了自己心裏所想後,即便是病好了,然而兩人處在一塊兒時卻也鮮少見到少年明亮而朝氣的笑。溫庭雲不知怎麼辦纔好,但也明白這事兒急不得,只能小心地照料着,把人護在身邊,在日漸沉默的心上人面前剖開了血肉捧出一顆真心給他看,讓他知道他是真的愛他。
所以溫庭雲纔給了陸丹青那枚母親去世前交予他的,象徵着睿王府當家主母地位的玉佩,他並非將他與女子等同,他只是想讓陸丹青知道,不論是現在還是以後,不管是在睿王府還是他心裏,永遠都只有陸丹青一人。
而在那之後,陸丹青的情緒確實有了些好轉,溫庭雲受寵若驚,他此前就已經把伺候過自己的房裏丫鬟都給遣散了,唯獨留下了和陸丹青的好朋友阮韶棠,想着倆人兒有個伴解解悶也是不錯的。
可後來發生了這麼一連串事情,溫庭雲怕阮韶棠那張和王衡相似的面容讓陸丹青看着礙眼,正和管家商量着把阮韶棠也送出府去,卻不巧被陸丹青發現,趕忙把人攔了下來。他說不放心阮韶棠一個人在府外,於是溫庭雲只好接着把人放在府裏養着,看着關係好得不正常的倆少年天天膩歪着談天說地,溫庭雲卻只能充當無聲背景板,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心上人對別人展顏歡笑。
這四五天下來,溫庭雲周身的怨氣都快實質化了,然而就在他想再接再厲地變着法子的想要再討陸丹青歡心時,卻碰上了皇帝這麼樁事兒。
他那親愛的皇兄望着陸丹青時的眼神,溫庭雲是再熟悉不過,蓋因他平日也是如此,因而才更覺觸目驚心。
“我……不會和他走的。”陸丹青說,“我只喜歡則榕,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溫庭雲心中又是高興又是酸澀,陸丹青已經很久沒和他這樣直白地說喜歡了。
“我以爲你還在和我置氣呢。”溫庭雲低聲說,他擡手摸了摸陸丹青的臉,“雖然病好了,身子卻還是這樣消瘦。”他以爲陸丹青仍是心存芥蒂,不肯好好喫飯休息。
陸丹青笑笑:“我沒有在生氣,只是因爲病剛好所以還沒什麼胃口罷了,喫什麼都沒味道所以纔不想喫,過段時間就好了。”
溫庭雲嗯了一聲,湊過去吻他的脣,雖是一觸即分,然而臉上卻忍不住漫上笑容。
心結解開,溫庭雲轉而說起正事兒來:“你和皇兄……是怎麼認識的?”
陸丹青便將前因後果說給他聽,末了,露出爲難的神色來:“我一開始並不知道他是皇帝……他有時來府上看我,我也只當是朋友,沒想太多。前些天他又過來,那時候我才知道他身份。他讓我進宮去看他,我不想去,推說改日……後來他又問過幾次,都被我敷衍過去了。結果、結果,他今天就來了。”他越說聲音越低,有些侷促不安地掰扯着溫庭雲修長的手指,“我不知道他會……他……則榕,我是不是惹事了?”
溫庭雲心中暗歎,這事兒雖棘手,卻也怪不得陸丹青。再說,就算溫庭豫是皇帝,但他這個王爺也不是擺着好看的,從前他不欲多過計較,知道皇帝對他忌憚疑心,處處限他,也只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因爲他對此並不在意,對這江山社稷也已經盡力了,問心無愧,所以也懶得去多做爭辯。
可陸丹青不一樣。
他什麼都能退,什麼都能讓,除了陸丹青。
唯有陸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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