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笞 作者:怪诞的表哥 “赏罚不分,不会用人。” 得知史弘肇下令对自己笞二十,萧弈对其观感骤降,隐觉史家不是好归宿。 他肩膀被拍了拍,是张满屯凑上前,好奇问道:“你倒是厉害,怎敢断定大帅不会杀你?” “满囤哥說過,天子年少,大帅辅国。辅国就是治理,需人才,需收买人心。” 张满屯连连摇头,道:“扯卵,大帅最讨厌读书人,得杀了狗书生你才算人才。” 萧弈道:“你们這么觉得?怪不得大帅身旁沒有幕僚。我想大帅讨厌的是文官结党,而非能为他所用的读书人,你看,大郎就是读书人。” “大公子,他喜歡称他‘公子’。”张满屯道:“大公子读书,所以大帅不喜歡他。” “大帅凡事都与大公子商量,怎会不喜歡他?” “不对,大公子每次要說话,大帅都喝止了。” “满囤哥知道這是为什么嗎?” “俺哪能知道。” 萧弈压低声音,道:“因为大帅知道大公子說的是对的。” “对了怎還喝止?” “满囤哥觉得呢?” “快說,俺最讨厌卖关子了!” “都說大帅讨厌读书人,岂好让读书的大公子总說对?” “懂了!”张满屯恍然大悟,道:“大帅也要面嘛,怪不得哩,每次都和大公子私下商量。”” 萧弈伸出手指,做了個噤声的动作。 “這话不能传出去,若让旁人听到,說我們揣测大帅。” “啊,俺娘嘞……” 张满屯倒吸一口凉气,后怕不已。 萧弈神态自若,道:“放心,我什么都沒听到。” 张满屯這才放松下来,暗忖假如這小子求情,就吩咐人打轻一点。 可一直到了刑房,两個牙兵上前要押萧弈,萧弈都不曾开口,這反倒让张满屯为难起来。 “等等。” 思来想去,想到自己免了二十笞,张满屯干脆道:“我来吧。” “是。” “你,进去!” 张满屯动作粗暴,推着萧弈入内,将他按在條凳上。 凳面因常年施刑已被打凹了,下方的地砖被血晕成红色,缝隙间嵌着骨渣。 对面的墙上挂着各式刑具,张满屯拿了一根带着倒刺的军棍,唤作“见筋笞”,顾名思义,一打就皮开肉绽,能见到筋骨。 “咬瓷实喽。” 往萧弈嘴裡塞了一块帕子,张满屯高高抡起手中军棍,砸下。 “啪!” 声大如雷,满院可闻。 萧弈却不觉痛,军棍有“实打”与“响打”之分,实打三棍下去就能要人一條命,响打便是雷声大雨点小。 沒听到他的呻吟,张满屯作生气状,马上打了第二下。 “叫你小子胆肥,還给俺硬撑?!” “啊——” 萧弈终于痛叫起来,声音惨烈。 于他而言,這也算专业对口。 “二、三……” 打到第十下,刑房外忽然传来动静,有人推门而入。 张满屯忙使劲握紧棍子,臂上青筋暴起,重重一挥。 “啪!” 军棍径直被打断了,萧弈的下裳也染了血。 “晦气。” 张满屯回头一看,见来的是漂亮婢女,嚷道:“春桃姑娘来了,俺還差十棍哩。” “张都头,可否不打了?公子說,他年少却知顾全史家,须救一救他。” “大帅有令,俺不敢违逆。” “那也不为难你,公子给他备了伤药,我便在這等你打完,给他敷上。” 說罢,春桃手指轻掩口鼻,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嫌弃,不是对血腥,而是对此处的污浊气。 张满屯见状,道:“這哪是春桃姑娘落脚的地方?” “既要打,快些便是。” “好哩。”张满屯换了短棍,迅速往萧弈腚上挥了十下,退到一边,大声道:“二十笞已毕。” “有劳了,张都头這份周全,公子那边,春桃会记下的。” 萧弈故作不能起身状,呻吟道:“大公子這份情,小乙也领了。” 春桃见他模样,悠悠一笑,递過一個瓷瓶。 “你就是小乙?今日认识了。這药你是自己抹,還是我给你抹?” “不敢劳春桃姑娘,我自己抹就行。” “瞧你能的。”春桃语带双关嗔道。 她正要走,忽又想到桩小事,随口问道:“对了,张都头,可曾见到公子的金冠鹛?” “那鸟還不够塞牙……俺沒见到啊,它肯定是飞走了,飞了。” “看来我不必去二郎院裡寻了。”春桃意味深长地一笑,福身而去。 “瞧见沒?”张满屯喃喃道:“大公子院裡飞出只母蚊子都带着三分厉害,哪像咱二郎。” 提到史德渊,他似乎叹了口气。 一幅春宫图被展开,工笔精细,颜色浓艳,一根短胖的手指拂過画中的美人。 “這是我最喜歡的《汉宫春晓》,使了许多钱从江南买回来。”史德渊紧盯着画,愈显猥琐,喃喃道:“江南人也是奇怪,明明有那么多美人儿,偏要画我們汉宫的美人……好色,太好色了。” 张满屯挠了挠头,连他都知道此汉非彼汉,南唐画师作這副画的时候,本朝都還沒立呢。 可他已懒得提醒史德渊。 “你们快過来。”史德渊终于舍得转头,招了招手,让张满屯和萧弈走到画前,“来,一起看,与你们分享我珍藏的美人儿,今日以后,我們三個就是一艘船上的蚂蚱了。” “二郎,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张满屯沒忍住,纠正道。 史德渊以看傻瓜的眼神一瞥他,反问道:“我那么說,你就听不懂嗎?” “倒也听得懂。” “小乙,你可真好色。”史德渊转向萧弈,道:“被打成這样了,還能站起来观赏我的画。” 张满屯顿时紧张,忙道:“可不是俺打得轻,是大公子派春桃姑娘来救他。” 史德渊忽道:“你们好像瞧不起我?” “啊?” “你们一定在想,老大身边有那么多漂亮婢女,我只有几幅春宫图……” “几幅?”张满屯嚷道:“那叫几幅嗎?二郎要是肯多花些心思在练武上,俺也不用提心吊胆地過日子。” “你下去,我和小乙說。” 张满屯转身就走,嘴裡嘟嘟囔囔“忠言逆耳”之类的,走到门外,生怕萧弈又伤了史德渊,停步,捂住耳朵,站在廊中任冷风吹拂。 史德渊也不理会,神秘兮兮到屏风后摸索了一会,却又拿出一根哨棍。 萧弈不知他意欲何为,道:“還想打?” “不,我有要事与你說。” 史德渊表情神秘,煞有其事。 他轻手轻脚近前两步,凑到萧弈耳边,开口。 “今日中午,厨房做了鱼鲙,鱼刺卡了我的喉咙,你让我吞口饭咽下去,扯裂了我的喉咙,害我气得打你,你知道我为何会被鱼刺卡了?” “为何?” “是鲫鱼。鱼鲙本该用刺少的鲈鱼,厨房也說用的是鲈鱼,可我亲自查了,用的分明是鲫鱼。” “所以呢?” 史德渊露出凝重之色,分析着,缓慢道:“奇怪吧?鲈鱼是怎么变成鲫鱼的呢?我想了很久都想不通,直到,你活了。” “与我何干?” “你就是鲫鱼啊。”史德渊道:“鲈鱼变成了鲫鱼,小乙变成了你,鱼变成了另一條鱼,人变成了另一個人,奇事啊奇事。” 這些话很荒谬,但更荒谬的是,萧弈听懂了。 他穿越了,与原身朝夕相处的史德渊看出了端倪。 萧弈静观其变,也不表态。 史德渊自顾自兴奋起来,像只苍蝇般搓着手,道:“你变了,你……你就像是……怎么說呢?” “脱胎换骨?” “看,你承认了!”史德渊万分惊喜。 萧弈反问道:“你想如何?” “你给阎王使了钱,是吧?我就知道!告诉我该怎么做,让我也变成鲫鱼。” “你,不行。” “为何?” 萧弈故作深沉,迅速思考,摇头道:“史家杀孽太重。” “文偃禅师也這么說,可我明明听他的了,尽量少杀人,杀了人也给他们超度。” “不够。” “怎样才够?” “行善积德,待你福德圆满。” “真的?”史德渊颇为期待,挥舞着哨棍,道:“到时我也能脱胎换骨?” “当然。”萧弈顺势拿過哨棍,道:“时机成熟,我自会敲你……” 安抚了史德渊,他的秘密暂时掩盖住了。 只是暂时。 是夜,由别的仆僮侍候在屋中,受伤的萧弈得以回了奴役房。 屋中挤着十余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体臭味,沒人有心情說话,如疲惫的牲口般躺着,发出的鼾声、磨牙声与压抑呓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萧弈趴在其中,任寒风穿過薄衾刺痛伤口,忽然意识到了一個前世至死都不知的道理。 活得坚强、承受得了苦难,远远不够。奴婢再能熬,熬一辈子也只是奴婢。 想改变命运,得创造并捉住每一個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