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二一 红纸
张问无法判断這样一副逼真的字是否是真迹,又想起刚刚沈碧瑶說价值五千两,恐怕不是真迹,真迹肯定不只這個数,张问便问道:“是哪朝的临摹体?”
沈碧瑶道:“北宋。张大人去见左大人,应该用得上。”
张问想了想,学生送恩师字画雅物,是沒有关系的,便收下了。张问将书法卷起,放进盒子装好,拱手道:“如果沒有其他事,我們就這么办吧,告辞。”
他也看不见沈碧瑶,执礼之后便转身欲走,這时沈碧瑶突然喊住他。张问又转過身问道:“沈小姐還有什么事嗎?”
沈碧瑶的声音有些颤:“我总觉得左光斗靠不住,他能做到三品大员,沒有东林党内部的拥护,是不可能的,這时候李如梓又和许多东林人士交好,左光斗恐怕不会轻易和东林内讧。”
张问心道我当然明白,但是现在還有什么法子?但口上却宽慰道:“左大人心裡有百姓,不会眼睁睁看着浙江百姓吃不起盐,我有办法,沈小姐請宽心。”
沈碧瑶又道:“如果事情沒成功,张大人能不能再来一趟?”
“好。”张问随口答了一句,走出了竹楼。
当迎面的凉风吹来时,他头脑一冷,竟突然有些怅然若失,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见到沈碧瑶。他突然很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张问摇摇头,心道都這时候了,還想這些干什么。
张问拿着沈碧瑶给的那副字,便去都察院分司找左光斗。迎接他的,是左光斗的学生,上回给张问送《浮丘诗文集》的那文士,一身简朴的布衣,但是肯定是都察院的什么官儿。
“未請教师兄高姓大名呢。”张问笑着问道。
文士道:“不敢,不敢受师兄尊号,免高姓苏,苏诚,表字一逸。张大人裡边請。”
张问听罢心裡冰凉一片,這苏诚上回是叫张问昌言,现在改口成了张大人。张问顿时觉得這事儿沒什么希望了,沈碧瑶說的不错,左光斗能做到三品,绝非仅靠正直就可以的,听左光斗的学生苏诚的口气,张问猜想着恐怕李如梓的人已经和左光斗联系過了。
但是已经来了,张问不能转身又走,看了看手裡的字画,妈的老子還不如卖了把钱散给城西那些贫民,便转身将盒子交到了侍剑手上,自己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左光斗接待客人的屋子非常简朴,這时候张问因为心裡不爽,看着這简朴的环境心道:你一個三品大员,门生遍布天下,大伙沒点表示?偏偏要做出這么一副模样来。
左光斗穿着便装长袍,见张问走了进来,随和地招呼道:“昌言請坐。”
“下官拜见左大人。”张问拱手行了一礼,只称呼了左大人,既然人家都沒把你当门生,何必把脸贴到屁股上去呢?
张问在西边的椅子上坐了。左光斗自坐于北面,端起茶杯請了茶,然后說道:“不知昌言過来有何要事?”
张问试探道:“浙江市面上的正盐,已经涨了十五倍,合四两五钱银子一斤。现在米价一石才七钱,一斤盐巴相当于六石多的米的价格了,七百多斤米呀,普通百姓是吃不起盐了。”
左光斗一脸悲痛道:“老夫巡检浙江,看到這样的情况,也是揪心不已。老夫已经上书皇上,尽快罢除开中纳米,只要纠正盐策,盐价很快就能平稳下来。”
张问心道现在两党相争還沒個结果,哪边的人来顶罪?尽快纠正……张问心裡猛地一凉,麻痹的,老子坐在盐课提举的位置上,不会拿我顶罪吧?這下可好,拿老子顶罪,两边都满意,算是打個平手。军费也弄足了,各方的私人腰包也胀了,那我找人喊冤去?
還有另外一些人有冤无处喊的,大家都胀了,被盘剥了的百姓找谁喊冤去?随便什么党,都是地主,能找谁?
這时只见左光斗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张问,說道:“這样的盐策拖一天,百姓就多遭一天罪,咱们不能只顾着斗来斗去,得考虑百姓,要尽快设法了结此事,昌言明白嗎?”
张问目瞪口呆,敢情人家是在考虑百姓疾苦呢,仔细一想,還真是那么回事,东林党這么有骨气,当然不会虚了他浙党的人,那人家为什么肯和解,不是为了百姓着想么?
得,太正义了。
张问觉得,当初在京师午门为了保命,临阵脱逃,实在是留下了莫大的后患,這会就显露出来了。把张问弄到盐课提举的位置上,其实就是两党一起布置的一條后招,万一相持不下,就拿张问做挡箭牌。
怪不得李如梓這么容易就相信了张问,那样干,等于是自送前途,李如梓除了相信张问是真的懦弱,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其实张问当时根本沒看那么远,刚当几年官,怎么能什么都看透?
“是,下官明白了。”张问颓丧地說了一句,這会儿,就算哭爹喊娘装可怜装孙子,也沒有用。
张问走出都察院分司,沮丧到了极点。想想他這辈子,真的是一個茶几,充满了各种杯具。沒招谁沒惹谁,老老实实一個地主,最心爱的女人被人害死了,悲剧从此开始。
他的悲剧源于不服输,本来李如梓一家子就够强大了,他硬是要去碰,硬是不服,又沒根基,光靠着一股子气考上了进士,结果呢,当了官,想玩過别人也不容易,成了现在這個样子,走投无路。
要是当初他低头了,服气了,還能老老实实做他的地主,過着小日子。很多受欺凌的人,就是這样過来的。
张问铁青着一张脸回到家裡,衙门也不去了,這时候天上下起了瓢泼的大雨,张问站在雨裡,身上湿了個透。
张盈打着一把油纸伞,走到雨裡,给他遮住雨,两人默默无语。
张问的脑子有些混乱起来,這时候他想起了沈碧瑶,可能是因为同病相怜的原因,张问今天老是想起她。沈碧瑶也是個悲剧,从周围的信息了解到,她应该是长得国色天香,也沒招谁沒惹谁,就是叶向高的孙子要娶她,结果被人把给剪了,一辈子就這样毁了。
這时候淡妆打着伞走了過来,說道:“东家,门外有人要见您。”
张问一句话也不想說,站着呆。
淡妆拿着一张红纸過来,又說道:“這個名帖是门房收的,可上边沒写字。”
张问看了一眼那张红纸,心裡一激灵:朱!难道世子還在杭州?
這时候张问心裡又有了希望,对了,张盈她妹妹张嫣不是很受世子喜歡么?张问想起那本大明日记,朱由校的皇后可真是张嫣。
张问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急忙向门口奔了過去,后面打着伞的张盈急忙追了上去。
张问命人打开院门,走了出去,见着街上停着一辆马车。這时车帘撩开一個角,伸出一只白手出来,向张问勾了勾手指。
雨水顺着张问的额头流到眼睛,刺得张问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睛,看着那個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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