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生死之間
真的是來這邊沒有喫過魚,喫肉也是夏冬梅進門的那一次,她們家裏喫飯都艱難,更何況是肉這麼蛋白質含量豐富的食物。
就喜歡喫肉,每頓飯都喜歡喫一點,不喫就覺得不大好,跟沒喫飯一樣,來到這開始是身體不好,沒心情喫,現在身體好了,那營養吸收的就很瘋狂,經常覺得餓,畢竟是長身體的好時候。
宋清如一直在家裏,經過觀察就發現了,後窗戶穿過那天馬路里面的絕對是有錢人,進出都是自行車,偶爾還有汽車,關鍵是小洋樓,長眼睛的都知道氣派。
都說是人窮志短,宋清如不是沒心氣,只是吧,家裏條件就這樣,什麼棱角都沒了,沒那麼多講究了。
什麼爛菜葉子對身體不好,喫飽了要緊,什麼不能喫剩飯隔夜飯,真的不重要了,她那天去擼了一天的花,從早到晚,帶着一個餅子去的,就這樣家裏也才吃了兩頓。
所以宋清如也不得不現實,她覺得自己也是個仙女,想着自己去找出來一個鏡子,打量着自己,覺得很喪氣了,這長相越看越陌生,分不出男女來一樣,前兩天那老太說頭髮長了佔養分,給她剪了,這下子好了,瘦猴子一個。
但是也比青面獠牙鬼好看多了,宋清如覺得,還是俗氣一點好,人總是要喫飯的。
那老太自己一看她照鏡子,心裏就犯嘀咕,一般看完之後心情都不好,果真瞥了一眼,看着宋清如站在窗戶那裏,目光沉沉的,這會天都黑了,外面什麼也看不見的。
“三兒,你去給我剝蒜,我拿醋泡一泡,早上當鹹菜吃了。”
宋清如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呢,下定了決心要好好生活,帶着家人過好日子,啪嗒把窗戶關上,夏冬梅嚇了一下,其實家裏面,她就覺得三兒平時笑的多,可是心思也深,經常自己發呆想東西。
那老太自己又喊了一聲,宋清如才聽見了,這時節哪裏來的新鮮蒜呢,都是乾癟的,這還是夏冬梅來了以後,不知道哪裏弄得破盆子,裏面放了幾顆老蒜,這會兒已經鬱鬱蔥蔥的了,一直在爐子邊上,看着就喜人。
她伸手巴拉出一顆來,其實捨不得喫,盆子小,就那麼幾顆,吃了就沒了,但是家裏人都喜歡,就這麼一點有滋味的東西,好下飯。
白白嫩嫩的,一看就很鮮嫩了,宋清如這人過日子,閒着沒事就算計,這蒜上面的青葉子都沒捨得扔,一樣切了切放進去,照樣喫的。
那老太在一邊看着,抿着嘴笑,一口的好牙,覺得自己養大的孩子好唄,看看這個仔細,這個會過日子的勁兒,蒜都給切塊了,這樣子醋容易進去入味,不像人家一整個泡進去算完。
宋爲民回家的時候,竟然帶回來一小包蜜三刀,挪動着略顯臃腫的胳膊,對着宋清如招招手,然後從公文包裏面,拿出來一個極爲不襯的灰色紙包。
“來,給你喫一個,剛出來熱乎着呢。”
宋清如眼睛一亮,原來是蜜三刀,一塊一塊方方正正,背面劃開三刀,上面撒了白芝麻,入手都還熱乎呢,隱約看到裏面蜜色流動,頂好的零嘴了。
“爸,你今天怎麼買這個了。”
宋清如自己慢慢地在嘴邊喫着,一塊不小了,真的是蜜一樣的幸福,眼睛都眯起來了,圓圓的杏眼一下子就跟個彎月一樣,宋爲民樂呵呵的。
“都拿去喫,給你大哥二姐一塊,剩下的都是你的了。”
今日是發薪日,手頭略微寬裕,想着現在日子有奔頭,三兒都好了,就想着給孩子買點零嘴,不多,但是孩子們高興的跟什麼一樣。
宋爲民自己只拿了一塊,跟宋清婉掰開,倆人喫一塊,“我們不愛喫甜,就你小孩子還喜歡喫,都給你喫。”
“趕緊拿走了,我們要看書呢,只不過別喫多了,不然不想喫飯了,要留着一天喫一塊纔行。”
這是宋清婉板着臉趕人了,倆人恨不得泡在書的海洋裏面,宋清如自來不喜歡看書,跟太紅旗一個毛病,喜歡的書很少,一看就跟催眠曲一樣。
“那我走了,我拿去給姥姥他們吃了。”
極爲快活的走了,臨走之前突然轉過頭來,“大哥,你張開嘴巴,我瞧着你牙齒最後面是不是有蟲子了。”
宋清林張開嘴,也覺得最近有點牙疼,結果猝不及防給塞了一塊蜜三刀,然後就聽見宋清如一陣煙的跑走了。
都沾了口水了,不好拿出來給大家了,剛纔那一塊,他就掰了一個小角,其餘的都給了二姐了,連點蜜糖都沒有嚐到。
宋清如手裏還有三塊,她自己手裏還拿着那一塊慢慢的磨牙呢,覺得好喫,以前的人實誠,做的東西都是隻怕味道不好,材料少了,回頭客不來了。
“爸,我覺得應該獎勵你一塊,你賺錢是很辛苦的。”
又笑吟吟去拿最後那兩塊,“我覺得姥姥跟嬸子也要嚐嚐,現在不要心疼,等我一後賺錢了,蜜三刀緊着喫。”
一番話說的極爲妥帖,因爲一包蜜三刀,整個屋子都跟染了蜜一樣,幸福感直線上升,夏冬梅還是第一次見,咬到嘴裏,一股子蜜流動出來,睡覺前都記得那個味道。
自己洗了腳,看着宋爲民給端了洗腳水,夫妻倆人才說上幾句話,“你看看,外面有什麼夥計,給我招攬一個,也去賺點零用錢。”
夏冬梅是不能閒着,這段時間也熟悉了這邊,知道家裏開銷困難,就想着貼補一點,賺不了大錢,但是買點柴米油鹽,給孩子買個本子鉛筆還是可以的。
宋爲民沒說話,主要是夏冬梅是小腳,小腳不能走路,到哪裏都是幹不了活的,而且外面辛苦,形式也不好,“等過一段時間吧,家裏開銷還可以,能應付的。”
不好再說什麼,第二天起來,夏冬梅去給宋清林收拾書包,看着孩子本子正面反面都寫滿了,邊邊角角的都是字,一個個跟米粒子一樣,寫的小節約本子。
喫過了早飯收拾利索了,就去找田嬸子了,自己扶着田家的門框,輕輕地喊門。
“他嬸子在屋裏嗎?”
“哎,來了。”
“三姐兒,你說話要講良心,我做沒做過你說實話啊。一院子的街坊鄰居,你空口說白話,要遭報應的。”
王三姐兒跟個英雄一樣,站在門口,只對着帶來的人說,“證據就在屋子裏,資本家做派,現在還要大家同情,進去找找看就知道了。”
一羣人就跟抄家一樣,一窩蜂的進了屋子,這一進去,可不是看什麼都不對勁,牆上掛的字畫,喝水的杯子,就連當初丈夫留下來的遺物,都成了姦夫的了。
何寡婦被人啪啪的打嘴巴子,跪在院子中間,頭髮被剪了一般的陰陽頭,立時脖子上就掛了一雙破鞋。
楠楠到底是個姑娘,有嘴也說不清楚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中院裏的魏大娘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小聲地勸着三姐兒,“三姐兒,咱們都是街坊,縱然是不對,也不能這樣子啊。你多少看着就算了,出口氣罷了。”
誰知道三姐兒竟然是個心黑的,只在陽光底下露着小虎牙,竟然是喫人的老虎模樣,“算了?什麼算了?我這叫爲民除害,對大家都好,說的都是事實,你要是再偏幫這寡婦,只怕是包庇,一夥的是不是?”
誰敢接這個話,魏大娘立時就遠遠的走開了,一院子的街坊鄰居,到了此時才發現,三姐兒跟王太太到底是不一樣的,王太太嘴巴壞,平日裏惹人煩,但是寡婦養家不喫虧也理解。
楠楠嚇壞了,不知道怎麼辦,隱約聽見有人說是報復。
是啊,就是報復,因爲那天的事情,因爲她跟三姐兒的男朋友好了,是她害了她媽。撲通一聲自己跪下來,伏低做小給三姐兒磕頭,“是我不對,我那天不該跟你搶,你放過我媽吧,你說你剛纔說的話,不是要我媽去死嗎?”
貼身的棉襖山上面全是冷汗,在寒風裏面,尤爲可憐,一陣冷一陣熱,後悔自己爲什麼當初跟三姐爭那一口氣,也沒想到三姐能幹出來這樣的事情。
大家冷眼看着這王三姐,竟然是個害人的玩意,憑空着一張嘴,就把何寡婦搞得家破人亡。
何寡婦這些年就一心一意帶着孩子過,早年的事情誰也不會說,畢竟都沒見到,誰想到三姐兒竟然是個夜叉,說何寡婦偷人有鼻子有眼的。
院子裏就開始了批鬥大會,逼問何寡婦姦夫是誰,這何寡婦哪裏能說出來,咬緊了牙關不說話,紅袖章就動死刑了,一時之間,會館裏竟然是沒人求情,一時之間人人自危,因爲見識了三姐兒翻手爲雲的本領。
背地裏都送了個外號,叫老虎。
何寡婦批鬥了三天,本來體格尚可的人,竟然佝僂着跟個老婦人一樣,屋子裏面什麼東西都砸了,楠楠也不能去上學了,批鬥的時候她得看着,除非是斷絕關係了。
何寡婦自己含着淚,低着頭嗓子都啞了,“斷,斷,她不是我閨女,你們別管她了。”
楠楠不斷,何寡婦自己斷了,不想着拖累閨女,一輩子的罪,這幾天都受了,看着可憐的不行。
宋家氛圍也是別樣的沉重,宋清如怕死了,就怕這個,她開始覺得這一直沒有波及到皖南會館,就覺得這一場運動應該不是那麼可怕,只是特定人才受了委屈,因爲這個大院一直很有生活氣息,沒有那些腌臢的東西。
誰知道,不是沒有,是還沒有開始而已,一場自上而下的運動,現在才慢慢的蔓延到高峯時期,從高層一直到北京城裏面大大小小的衚衕裏,皖南會館也不能倖免。
早年雕花的窗戶,上面合頁上雕刻的人物典故,都沒有了人頭,全部都成了無頭的人,意味着洗心革面。
還有那天頂上面的描金繪彩的五福,全部都給泥巴糊上了,就跟打了一塊補丁一樣,別樣的難看。
宋清如在家裏轉悠了幾圈,沒事就轉悠,聽着那老太私底下可憐何寡婦,她生怕自己家裏也這樣,把一些能讓人說嘴的東西都收起來了。
就連宋清婉,平日裏見了王太太,都是不理的,現在都要給個笑臉,打個招呼纔好。
夏冬梅也嚇到了,想着以前爲了洗牀單跟王太太拌嘴,自己洗了衣服,也不在院子裏晾曬了,只是放到院子外面,要宋清如給看着別讓人偷走了。
宋清如閒着沒事,就從後窗戶那裏看着一簾子的白牀單,隱隱約約老是覺得不好,但是私底下問過宋爲民,宋爲民也只是安慰她,家裏沒什麼好讓人說的。
大概是想多了,她覺得自己大概就是心眼太多了,還暗戳戳的把糧食藏了起來,每次用的時候她捯飭很久纔拿出來。
太紅旗喜歡站在窗戶口那裏吹風,突然有一天就出現了白牀單,日頭好的時候,還能看見這牀單後面似乎有個人影,一動不動的大白天怪嚇人的。
他晚上喫晚飯的時候,看見桌子上一盤子山楂,目光沉沉,突然就記起來了,老覺得自己窗戶對着的那一家子整天跟鬧鬼一樣,他其實好奇心不大有,但是這次是真的納悶了,就是想破了腦袋,太紅旗大概也想不出來。
宋清如這性格其實蠻奇怪的,自己藏着一肚子的問題,每天都在煩惱,知道的多當然比別人看的遠,其實跟同齡孩子一點也不一樣,只不過是病怏怏的,加上母親剛去世,家裏人倒是沒多想,以前就陰陽怪氣的,現在好多了。
“你那件羊毛衫怎麼不穿,是太小了還是怎麼着啊?”
江長源打量着孫子,覺得過年又長高了,大概是太小了,買衣服就不能正好,不然年頭年尾就不能穿了。
太紅旗瞬間不想說話了,他那羊毛衫借給孫子了,孫子第二天倒是真的去看那女的了,也不知道傻樂還是怎麼着,路上自己摔了,又雪水又是泥巴,那個寒磣樣,太紅旗直接送給孫子了。
孫子倒是回家洗了洗,照樣皺巴巴的穿在身上,覺得不是一樣暖和嗎?
“沒有,天氣都熱了。”
江長源點點頭,確實是這樣,北地裏春天短,似乎是風停了的瞬間,眨眼間就是暖春了,來不及淅瀝幾滴雨水,又開始了蟬鳴。
爺倆相依爲命,一邊喫飯一邊說話,也是別樣的溫馨,只是突然聽到一聲短促的叫聲,又尖又細,緊接着是一陣嘈雜。
太紅旗頓了頓筷子,覺得糟心,大晚上的不知道鬧騰什麼,把碗裏的紅燒肉巴拉着吃了。
倒是江長源嘆了一口氣,“現在形勢越來越不好,你在外面也要注意點,這些人就跟沒腦子一樣,不知道猖狂什麼,今天去整這個,明天去修理那一個,瞎忙活。”
話說的隱晦,太紅旗卻是聽得明白,點點頭,“您放心吧,我有什麼好讓人說嘴的,我可是朝鮮的。”
江長源虎着臉,“什麼朝鮮的,你小子就知道氣人。”
親孫子不能認,只說是收養的,其中滋味,自己知道罷了。
那邊宋清如剛坐在爐子邊上,慢慢的烤火,一屋子人吃了飯都在小隔間裏,暖和一會,等着一壺水燒開各自洗漱了才睡下。
清貧的家裏,半飽的肚子,但是因着這些微的溫暖,倒是格外的溫馨,宋清如最喜歡的就是這會子,她大多數時候就是聽着,聽大家說話,什麼都喜歡聽,都覺得新鮮。
結果萬萬沒想到,擔心的一切還是發生了,看着水要開了,宋清如就起來想先去窗臺上拿水杯,有點口渴了。
剛站起來,就看到院子裏進來一羣人,慘淡的夜光下面,只有胳膊上的紅袖章,刺眼的厲害,後院不大,那架勢竟然是直接衝着宋家來的。
這小慫,一時之間只能夠嗓子眼裏喊一句,伴隨着一聲踹門的聲音,宋家也被拉入了泥潭。
宋爲民趕緊走出去,“這麼晚了這是幹什麼,我們家裏沒有什麼東西的,一直是擁戴社會主義。”
話說的極爲溫和,就連臃腫的身體都有些彎曲,似乎站的矮一點,人家就能手段溫和一點。
“嗬,還敢說,你是敵特,是國民黨的軍官,這麼多年竟然沒人發現。”
剎那間,宋爲民臉色慘白,不知道被誰碰了一下,倒在了地上,馬上就有人拿着繩子綁起來。
家裏人都在呢,那老太只攬着宋清如,一個勁的摸着她的頭髮,“沒事,沒事,你別怕,就算有事也跟你沒關係的。”
宋清如心裏面咯噔咯噔的,她直愣着眼睛看着前面,就跟一個鬧劇一樣,一時之間恍惚了,到底是在夢裏,還是在現代呢,這其實只是一個歷史是不是?
她看着王三姐居高臨下,插着腰指着宋爲民,就跟以前的判官對着死刑犯一樣,看見宋清林被人推開了,碰到了椅子,又看到宋清婉去跟王三姐撲打,最後被嬸子死死的抱住,一起癱在了地上。
舉目四看,亂糟糟的,竟然是離魂一樣,王三姐疾言厲色,指着那老太,“老太婆一個,竟然沒看出來你是滿族皇室的,活到這年紀,不知道剝削了多少民脂民膏,罪該萬死。”
一切都亂了,鄰居都沒有敢過來的,這閩南會館已經變天了,大門上傳承百年的對聯成了春風裏渣滓,一吹就散了,換成了張貼的歪歪扭扭的劣質品。
“廟小神靈多,池淺王八多。”
這是王三姐說的,別看着會館不大,但是裏面的壞分子多了去了,宋家不是第一家,也不是最後一家,王三姐現在已經神氣的不行了,滿院子裏的人都要經過她的眼,生怕被她頂上了。
所以宋家這麼大的動靜,竟然沒有人出來說話,那老太自己拍着地面,忍不住仰天嚎哭,“這還有沒有天理啊,老天爺,你不開眼啊。”
上年紀的老太太,聲音裏面包含着幾代風雲的滄桑如同驚雷一聲,宋清如跟自己說,這不是夢,這是現實,這些受難的都是你最親愛的人。
她覺得自己是慫,什麼都怕,膽子也不大,最喜歡貪生怕死。但是事有所爲有所不爲,於是對着王三姐就衝上去了,最起碼不能這麼隨意打人。
可是還沒等着開口,王三姐就跟剛看到她一樣,確實是第一次見面,這麼長時間,竟然沒有見過宋清如,想了一下才覺起來,“這是你們家的病秧子吧,沒想到還活着啊?”
“是,我活着,你最好不要氣我,不然我死了,你們都是害死我的人呢。”
宋清如梗着脖子站在一羣紅袖章面前,氣喘噓噓面色慘白,就跟快不行了一樣,期望這樣子可以讓他們不要那麼瘋狂。
但是,沒用的,宋清如頂多是被推開了,這個樣子也沒人動手看和就不是長命的人。屋子裏面掃蕩了一遍,那老太跟宋爲民直接就帶走了,一個是叛國敵特,一個是封建剝削階級。
剩下一個後孃,帶着三個半大孩子,宋清婉頭都破了,自己捂着,還要來拉着宋清如安慰,“三兒,沒事,沒事的。”
怎麼能叫沒事呢?這被拉出去的人,沒有哪一個是囫圇回來的,不死也要脫皮,宋清如抱着宋清婉哭,宋清林也在一邊抹眼淚。
父親就是天啊,王三姐倒不是空口白話,她是拿着檔案來的,裏面清楚地寫着,國民黨軍需官,這個帽子摘不下來了。而且剛纔箱子裏,竟然有一本國民黨的委任書,應該是宋爲民這一輩子最輝煌的時候了,即使是一個小小的軍需官,所以這個看起來無比平庸的無比謹慎的男人,竟然還好好的保留着,沒想到現在成了索命的刀。
檔案是街道辦存放的,一般是沒人去翻看的,尤其是宋爲民在這裏幾十年的人了,街道辦的人都換了不知道幾茬子了,根本就不會去翻看檔案。
可是世界上從來不缺少有心人,王三姐兒最近因爲志同道合,跟革委會的一個主任打的火熱,藉着形勢乾的風風火火的,一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架勢。
只是房子緊張,要閃婚的時候沒房子,王三姐真的是個毒物,竟然看上了宋家那兩間北正房,這纔想着去找找宋爲民有沒有什麼錯處。
沒想到一個大驚喜,撲灰的檔案打開,沒幾頁就看見了,早些年宋爲民竟然是國民黨的軍需官,又去看那老太,竟然是滿族的,祖籍是那拉氏的。
就連已經死了的那遇春,曾經是皇親國戚,只不過大清沒了,一羣滿腔遜孫隱姓埋名,也翻出來一段鮮爲人知的歷史。
那遇春不是那老太親生的,那老太以前是那遇春親媽的陪嫁丫頭,那遇春親媽纔是真正的皇親國戚,姑奶奶一個,只是後來敗了,最後竟然只帶着那老太出來了,還有一個襁褓裏的那遇春。
貴族女子多體弱,世道艱難,竟然熬了幾年就病死了,那遇春也託付給了那老太,那老太也是忠僕了,送着姑奶奶走了,又看着那遇春走了,現在又接過了宋清如,一輩子沒歇氣。
宋清如自己擦擦眼淚,腦子無比的清晰,從醒過來以後,前所未有的清晰,她知道,這場浩蕩沒這麼簡單的,也沒那麼光明的,能做的就是在最壞的世道里活着,生存。
她低着頭仔細的想着,想着這時候有什麼好的去處,肯定是能走的就走,留在這裏沒用,早晚折磨死,這裏現在是最亂的地方,政治風暴最嚴重的地區。
要不說她其實是宋家三個孩子裏面腦子最好使的,心眼最多的,倒是讓她想出來了一個好地方,陝北,去當知青,這時候北京知青,一般都去雲南跟西北,還有東北地區少一點,幾百萬北京知青陸陸續續下鄉。
自從過了年以後,火車站那裏每天都是知青專列,一車一車的離開北京,學校也一直宣傳政策,希望畢業生提前報名下鄉,可以看的出形勢嚴峻,糧食是真的不夠了,即使以菜代糧,也養不活這些青年們。
陝北是個好地方,根據後來的知青回憶說,陝北並沒有很大的**,人民樸素又善良,很無私的接受了這些知青們,當成自己的孩子們,而且陝北條件最爲艱苦,只有成分不好的人才去那裏,她想着對於兄姐來說,這是最合適不過的地方了。
“媽媽,累了你了,跟了我一輩子,卻不想我先你一步了,幫我把孩子們都喊過來吧。”
話音剛落,自己已經是泣不成聲,滿臉的明亮,全是淚珠子趟過的苦。
這麼正當年的一個婦人,卻是得了病的人,自從一個月以前倒下來,就站不起來了,越來越重的病情,流水般的錢出去了,竟然沒什麼效果,都說是要命的病,家裏好好養着罷了。
天意弄人,這個年紀,最放心不下的,不過是家裏面的孩子罷了,她擡起頭,隱約看見裏間牀上,大紅的綢緞被面,金絲紅線的龍鳳雙喜,穩穩當當的蓋在那裏,微微的鼓起,不由的心裏面大慟。
這是新婚時候的被面,一直捨不得用,前面倆孩子都捨不得用,可是老三生下來就是個病秧子,大一點了,她就拿出來給老三用了,這樣寓意極好的東西,她是盼着老三身子康健呢。
她這是臨終前,想着囑託孩子們一番。託了那老太去喊一下孩子們,一會兩個孩子就站在跟前了。
一個是大兒子,孃的心頭肉。排行第二的是大女兒了,這也是孃的小棉襖。
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摸摸這個,再去摸摸那個,千般的捨不得,那老太在邊上看着,一個勁的撐着,說着安慰的話,其實心裏也知道,大概就是今晚了。
“女婿還沒回來,聽說一個偏方,今下午就去了,那地方遠一點,只怕是半夜裏纔回來。你且撐住了,到時候一定是藥到病除。”
那遇春嘴角一閃的笑,對丈夫沒什麼不滿意的,少年夫妻,這些年不說是恩恩愛愛,但是也是相伴相守。
“我怕是不行了,你們父親我不擔心,我活着對的起他,死了也不叨擾他。”
話到這裏,略一停頓,眼眶裏又是瑩瑩的淚,斷珠一樣的滾下來,閻王爺只怕是個狠心人,世間多少悲傷事。
那遇春先去看老大,“你是長子,當哥哥的,下面兩個妹子,要有當哥哥的樣子,以後莫讓人欺負了兩個妹妹去。”
又去看老二,老二已經是強忍着哭聲了,低着頭啪嗒啪嗒掉眼淚,青磚上面已經是一窩子小水潭。
“你是女孩子,我不能看着你出嫁,是我的罪孽。你要跟你哥哥相互扶持,便是再多的苦,也要記着親兄妹。照顧好自己,到了年紀找個喜歡的人結婚。”
兩個孩子不敢開口,一開口便是嚎啕大哭,怕把母親那即將要走的魂魄驚走了。
兩個孩子跪下來,那逢春還是眼巴巴的看着裏間,那裏躺着的是老三,藥罐子一樣的老三,現在還不省人事。
“老三隻怕是不行了,以後我不在了,你們當兄姐的,多看顧她吧,要是日子熬不下去了,便送着她走了吧,我在那邊等着,總不至於讓她孤單。”
她的老三啊,最疼的就是老三,生下來就是養不活的,現如今這麼大了,當媽的要是不在了,誰能捨得那麼多的藥錢,誰有那麼多耐心噓寒問暖,誰又能給她一口熱飯喫,一碗熱湯藥啊?
真的是,恨不能帶着老三一起去了算了,以後的日子不知道怎麼樣的苦,她的老三隻怕是要磋磨死。
但是到底是孃的心,不忍心啊,終究是有一絲兒的希望,萬一以後,老三好了呢,身子康健了呢?
老大老二已經是跪下來了,一邊一個拉着母親的手,“媽,你會好起來的,爸去拿藥了,那偏方吃了就好的,撐住了就好了。家裏面您別擔心,我跟大妹好着呢,便是小妹,我們也能照顧的好了。”
那遇春說了這一通話,已經是不行了,臉色紙片一樣的開始掉色,眼巴巴的看着裏間,她想去看一眼老三的,但是起不來了,家裏面老弱病殘的,扶她起來都沒力氣,也只能看着那金絲紅線的綢緞被面。
那老太坐在牀尾,斜對着那遇春,這孩子是她一手拉扯大的,現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沒了脊樑骨了。
“你莫擔心,我老婆子一把骨頭也有幾兩沉,只管給你看好了三個孩子,不成人我不嚥氣的。便是女婿要找個後孃,我也是賴着不走的,我有手有腳,自己養活自己也可以,後婦進門了,也不能趕着我走。”
點了點頭,那遇春聽着前門院子裏隱約有狗叫,那老太一下子站起來,急着往外走,“怕是女婿回來了,一定帶了藥,我去迎他。”
門開了又關,有一條縫隙,自行車的鉸鏈聲已經近了,只是終究沒有等到那一刻,她撐着擡起了上半身,拼了命的去再去看一眼裏間,到死竟是閉不上眼了。
老大老二隻盼着父親推門而入,待着轉頭一看,那遇春已經是沒了氣息,到底是沒趕上。
倆孩子立時慟哭,嚎啕的嗓子眼裏面浸了血一樣的痛,椎心泣血啊。一時間門外的人男人聽見了,竟然踉蹌了一步,膝蓋磕到了門檻上,門恰好開了一半,看見裏面躺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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