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风暴来临
于是皖南会馆只有過年才开的大门打开了,首当其冲的就是何寡妇跟楠楠,罪名也很好拿捏,一群人本来就是只怕见不到血,只怕抓不到人民的叛徒。
再加上王三姐儿作证,信誓旦旦的在那裡指证,“就是她不知道检点,败坏风气,我不止一次见到她跟有妇之夫勾搭,晚上偶尔也能看到影子,对主席保证,這是破鞋,今天举报,就是請求上级能够对她进行教育。”
何寡妇跪在地上,头发散乱一地,早起来還沒洗漱,就被拖出来了,鞋子還在脚后跟上沒提上。
“三姐儿,你說话要讲良心,我做沒做過你說实话啊。一院子的街坊邻居,你空口說白话,要遭报应的。”
宋三姐儿跟個英雄一样,站在门口,只对着带来的人說,“证据就在屋子裡,资本家做派,现在還要大家同情,进去找找看就知道了。”
一群人就跟抄家一样,一窝蜂的进了屋子,這一进去,可不是看什么都不对劲,墙上挂的字画,喝水的杯子,就连当初丈夫留下来的遗物,都成了奸夫的了。
何寡妇被人啪啪的打嘴巴子,跪在院子中间,头发被剪了一般的阴阳头,立时脖子上就挂了一双破鞋。
楠楠到底是個姑娘,有嘴也說不清楚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中院裡的魏大娘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小声地劝着三姐儿,“三姐儿,咱们都是街坊,纵然是不对,也不能這样子啊。你多少看着就算了,出口气罢了。”
谁知道三姐儿竟然是個心黑的,只在阳光底下露着小虎牙,竟然是吃人的老虎模样,“算了?什么算了?我這叫为民除害,对大家都好,說的都是事实,你要是再偏帮這寡妇,只怕是包庇,一伙的是不是?”
谁敢接這個话,魏大娘立时就远远的走开了,一院子的街坊邻居,到了此时才发现,三姐儿跟王太太到底是不一样的,王太太嘴巴坏,平日裡惹人烦,但是寡妇养家不吃亏也理解。
楠楠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隐约听见有人說是报复。
是啊,就是报复,因为那天的事情,因为她跟三姐儿的男朋友好了,是她害了她妈。扑通一声自己跪下来,伏低做小给三姐儿磕头,“是我不对,我那天不该跟你抢,你放過我妈吧,你說你刚才說的话,不是要我妈去死嗎?”
贴身的棉袄山上面全是冷汗,在寒风裡面,尤为可怜,一阵冷一阵热,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跟三姐争那一口气,也沒想到三姐能干出来這样的事情。
大家冷眼看着這王三姐,竟然是個害人的玩意,凭空着一张嘴,就把何寡妇搞得家破人亡。
何寡妇這些年就一心一意带着孩子過,早年的事情谁也不会說,毕竟都沒见到,谁想到三姐儿竟然是個夜叉,說何寡妇偷人有鼻子有眼的。
院子裡就开始了□□大会,逼问何寡妇奸夫是谁,這何寡妇哪裡能說出来,咬紧了牙关不說话,红袖章就动死刑了,一时之间,会馆裡竟然是沒人求情,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因为见识了三姐儿翻手为云的本领。
背地裡都送了個外号,叫老虎。
何寡妇□□了三天,本来体格尚可的人,竟然佝偻着跟個老妇人一样,屋子裡面什么东西都砸了,楠楠也不能去上学了,□□的时候她得看着,除非是断绝关系了。
何寡妇自己含着泪,低着头嗓子都哑了,“断,断,她不是我闺女,你们别管她了。”
楠楠不断,何寡妇自己断了,不想着拖累闺女,一辈子的罪,這几天都受了,看着可怜的不行。
宋家氛围也是别样的沉重,宋清如怕死了,就怕這個,她开始觉得這一直沒有波及到皖南会馆,就觉得這一场运动应该不是那么可怕,只是特定人才受了委屈,因为這個大院一直很有生活气息,沒有那些腌臜的东西。
谁知道,不是沒有,是還沒有开始而已,一场自上而下的运动,现在才慢慢的蔓延到高峰时期,从高层一直到北京城裡面大大小小的胡同裡,皖南会馆也不能幸免。
早年雕花的窗户,上面合页上雕刻的人物典故,都沒有了人头,全部都成了无头的人,意味着洗心革面。
還有那天顶上面的描金绘彩的五福,全部都给泥巴糊上了,就跟打了一块补丁一样,别样的难看。
宋清如在家裡转悠了几圈,沒事就转悠,听着那老太私底下可怜何寡妇,她生怕自己家裡也這样,把一些能让人說嘴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就连宋清婉,平日裡见了王太太,都是不理的,现在都要给個笑脸,打個招呼才好。
夏冬梅也吓到了,想着以前为了洗床单跟王太太拌嘴,自己洗了衣服,也不在院子裡晾晒了,只是放到院子外面,要宋清如给看着别让人偷走了。
宋清如闲着沒事,就从后窗户那裡看着一帘子的白床单,隐隐约约老是觉得不好,但是私底下问過宋为民,宋为民也只是安慰她,家裡沒什么好让人說的。
大概是想多了,她觉得自己大概就是心眼太多了,還暗戳戳的把粮食藏了起来,每次用的时候她捯饬很久才拿出来。
太红旗喜歡站在窗户口那裡吹风,突然有一天就出现了白床单,日头好的时候,還能看见這床单后面似乎有個人影,一动不动的大白天怪吓人的。
他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看见桌子上一盘子山楂,目光沉沉,突然就记起来了,老觉得自己窗户对着的那一家子整天跟闹鬼一样,他其实好奇心不大有,但是這次是真的纳闷了,就是想破了脑袋,太红旗大概也想不出来。
宋清如這性格其实蛮奇怪的,自己藏着一肚子的問題,每天都在烦恼,知道的多当然比别人看的远,其实跟同龄孩子一点也不一样,只不過是病怏怏的,加上母亲刚去世,家裡人倒是沒多想,以前就阴阳怪气的,现在好多了。
“你那件羊毛衫怎么不穿,是太小了還是怎么着啊?”
江长源打量着孙子,觉得過年又长高了,大概是太小了,买衣服就不能正好,不然年头年尾就不能穿了。
太红旗瞬间不想說话了,他那羊毛衫借给孙子了,孙子第二天倒是真的去看那女的了,也不知道傻乐還是怎么着,路上自己摔了,又雪水又是泥巴,那個寒碜样,太红旗直接送给孙子了。
孙子倒是回家洗了洗,照样皱巴巴的穿在身上,觉得不是一样暖和嗎?
“沒有,天气都热了。”
江长源点点头,确实是這样,北地裡春天短,似乎是风停了的瞬间,眨眼间就是暖春了,来不及淅沥几滴雨水,又开始了蝉鸣。
爷俩相依为命,一边吃饭一边說话,也是别样的温馨,只是突然听到一声短促的叫声,又尖又细,紧接着是一阵嘈杂。
太红旗顿了顿筷子,觉得糟心,大晚上的不知道闹腾什么,把碗裡的红烧肉巴拉着吃了。
倒是江长源叹了一口气,“现在形势越来越不好,你在外面也要注意点,這些人就跟沒脑子一样,不知道猖狂什么,今天去整這個,明天去修理那一個,瞎忙活。”
话說的隐晦,太红旗却是听得明白,点点头,“您放心吧,我有什么好让人說嘴的,我可是朝鲜的。”
江长源虎着脸,“什么朝鲜的,你小子就知道气人。”
亲孙子不能认,只說是收养的,其中滋味,自己知道罢了。
那边宋清如刚坐在炉子边上,慢慢的烤火,一屋子人吃了饭都在小隔间裡,暖和一会,等着一壶水烧开各自洗漱了才睡下。
清贫的家裡,半饱的肚子,但是因着這些微的温暖,倒是格外的温馨,宋清如最喜歡的就是這会子,她大多数时候就是听着,听大家說话,什么都喜歡听,都觉得新鲜。
结果万万沒想到,担心的一切還是发生了,看着水要开了,宋清如就起来想先去窗台上拿水杯,有点口渴了。
刚站起来,就看到院子裡进来一群人,惨淡的夜光下面,只有胳膊上的红袖章,刺眼的厉害,后院不大,那架势竟然是直接冲着宋家来的。
這小怂,一时之间只能够嗓子眼裡喊一句,伴随着一声踹门的声音,宋家也被拉入了泥潭。
宋为民赶紧走出去,“這么晚了這是干什么,我們家裡沒有什么东西的,一直是拥戴社会主义。”
话說的极为温和,就连臃肿的身体都有些弯曲,似乎站的矮一点,人家就能手段温和一点。
“嗬,還敢說,你是敌特,是国民党的军官,這么多年竟然沒人发现。”
刹那间,宋为民脸色惨白,不知道被谁碰了一下,倒在了地上,马上就有人拿着绳子绑起来。
家裡人都在呢,那老太只揽着宋清如,一個劲的摸着她的头发,“沒事,沒事,你别怕,就算有事也跟你沒关系的。”
宋清如心裡面咯噔咯噔的,她直愣着眼睛看着前面,就跟一個闹剧一样,一时之间恍惚了,到底是在梦裡,還是在现代呢,這其实只是一個歷史是不是?
她看着王三姐居高临下,插着腰指着宋为民,就跟以前的判官对着死刑犯一样,看见宋清林被人推开了,碰到了椅子,又看到宋清婉去跟王三姐扑打,最后被婶子死死的抱住,一起瘫在了地上。
举目四看,乱糟糟的,竟然是离魂一样,王三姐疾言厉色,指着那老太,“老太婆一個,竟然沒看出来你是满族皇室的,活到這年纪,不知道剥削了多少民脂民膏,罪该万死。”
一切都乱了,邻居都沒有敢過来的,這闽南会馆已经变天了,大门上传承百年的对联成了春风裡渣滓,一吹就散了,换成了张贴的歪歪扭扭的劣质品。
“庙小神灵多,池浅王八多。”
這是王三姐說的,别看着会馆不大,但是裡面的坏分子多了去了,宋家不是第一家,也不是最后一家,王三姐现在已经神气的不行了,满院子裡的人都要经過她的眼,生怕被她顶上了。
所以宋家這么大的动静,竟然沒有人出来說话,那老太自己拍着地面,忍不住仰天嚎哭,“這還有沒有天理啊,老天爷,你不开眼啊。”
上年纪的老太太,声音裡面包含着几代风云的沧桑如同惊雷一声,宋清如跟自己說,這不是梦,這是现实,這些受难的都是你最亲爱的人。
她觉得自己是怂,什么都怕,胆子也不大,最喜歡贪生怕死。但是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于是对着宋三姐就冲上去了,最起码不能這么随意打人。
可是還沒等着开口,宋三姐就跟刚看到她一样,确实是第一次见面,這么长時間,竟然沒有见過宋清如,想了一下才觉起来,“這是你们家的病秧子吧,沒想到還活着啊?”
“是,我活着,你最好不要气我,不然我死了,你们都是害死我的人呢。”
宋清如梗着脖子站在一群红袖章面前,气喘嘘嘘面色惨白,就跟快不行了一样,期望這样子可以让他们不要那么疯狂。
但是,沒用的,宋清如顶多是被推开了,這個样子也沒人动手看和就不是长命的人。屋子裡面扫荡了一遍,那老太跟宋为民直接就带走了,一個是叛国敌特,一個是封建剥削阶级。
剩下一個后娘,带着三個半大孩子,宋清婉头都破了,自己捂着,還要来拉着宋清如安慰,“三儿,沒事,沒事的。”
怎么能叫沒事呢?這被拉出去的人,沒有哪一個是囫囵回来的,不死也要脱皮,宋清如抱着宋清婉哭,宋清林也在一边抹眼泪。
父亲就是天啊,宋三姐倒不是空口白话,她是拿着档案来的,裡面清楚地写着,国民党军需官,這個帽子摘不下来了。而且刚才箱子裡,竟然有一本国民党的委任书,应该是宋为民這一辈子最辉煌的时候了,即使是一個小小的军需官,所以這個看起来无比平庸的无比谨慎的男人,竟然還好好的保留着,沒想到现在成了索命的刀。
档案是街道办存放的,一般是沒人去翻看的,尤其是宋为民在這裡几十年的人了,街道办的人都换了不知道几茬子了,根本就不会去翻看档案。
可是世界上从来不缺少有心人,宋三姐儿最近因为志同道合,跟革委会的一個主任打的火热,借着形势干的风风火火的,一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架势。
只是房子紧张,要闪婚的时候沒房子,宋三姐真的是個毒物,竟然看上了宋家那两间北正房,這才想着去找找宋为民有沒有什么错处。
沒想到一個大惊喜,扑灰的档案打开,沒几页就看见了,早些年宋为民竟然是国民党的军需官,又去看那老太,竟然是满族的,祖籍是那拉氏的。
就连已经死了的那遇春,曾经是皇亲国戚,只不過大清沒了,一群满腔逊孙隐姓埋名,也翻出来一段鲜为人知的歷史。
那遇春不是那老太亲生的,那老太以前是那遇春亲妈的陪嫁丫头,那遇春亲妈才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姑奶奶一個,只是后来败了,最后竟然只带着那老太出来了,還有一個襁褓裡的那遇春。
贵族女子多体弱,世道艰难,竟然熬了几年就病死了,那遇春也托付给了那老太,那老太也是忠仆了,送着姑奶奶走了,又看着那遇春走了,现在又接過了宋清如,一辈子沒歇气。
宋清如自己擦擦眼泪,脑子无比的清晰,从醒過来以后,前所未有的清晰,她知道,這场浩荡沒這么简单的,也沒那么光明的,能做的就是在最坏的世道裡活着,生存。
她低着头仔细的想着,想着這时候有什么好的去处,肯定是能走的就走,留在這裡沒用,早晚折磨死,這裡现在是最乱的地方,政治风暴最严重的地区。
要不說她其实是宋家三個孩子裡面脑子最好使的,心眼最多的,倒是让她想出来了一個好地方,陕北,去当知青,這时候北京知青,一般都去云南跟西北,還有东北地区少一点,几百万北京知青陆陆续续下乡。
自从過了年以后,火车站那裡每天都是知青专列,一车一车的离开北京,学校也一直宣传政策,希望毕业生提前报名下乡,可以看的出形势严峻,粮食是真的不够了,即使以菜代粮,也养不活這些青年们。
陕北是個好地方,根据后来的知青回忆說,陕北并沒有很大的政治风波,人民朴素又善良,很无私的接受了這些知青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们,而且陕北條件最为艰苦,只有成分不好的人才去那裡,她想着对于兄姐来說,這是最合适不過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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