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自當勉勵
玲瓏翠亭,潺潺流水,朦朧的陽光輕拂在女子長髮與肩頭。工筆細膩而婉約,又將清朗之韻注入期中
秦明禮擡首看向她,有些羞赧。
“我可以起身去看了嗎”江芙問道。
秦明禮頷首。
江芙看到這幅畫,神色流露欣賞,讚歎道“這個人真不像是我了,氣質不一樣。”
“我看你時,你就是如此。”秦明禮道。眼中有光,向往自由。
一張畫紙飄然落下。
秦明禮站在微弱的陽光下,手指白到透明,甚至開始泛光。
那光暈越來越大,無比耀眼。刺的雙眸微痛,江芙不禁捂住眼睛。
復睜眼時,天邊黯淡,紅霞落幕,只餘絲絲弱光。她彎腰撿起地上的畫。
畫上的人穿男袍,但芙蓉面,肌膚如雪,眉間肆意中帶着溫柔。
“江兄弟,你果然在這裏。”蘇瑜紫袍銀絲腰帶,玉冠襯得面容俊朗,穿堂風烈烈,吹得他袍角四散,憑添雋永之姿。
江芙一時沒有回過神,尚沉浸在那道單薄慼慼的故事裏。
蘇瑜順着她的手指掃去。
是一幅頗爲奇特的仕女圖。蘇瑜不由展開扇子,一泓風流傾瀉,他笑道“此畫裏的女子倒是與江兄頗爲相似。咦,衣服怎麼也趨同”
蘇瑜不由仔細打量她的眉宇,皮膚暗黃影響了氣質,還是能看出精緻。
別人的視線盯上她的臉,江芙陡然清醒,匆忙折畫收起來。她拱手行禮,編起話來“不是爲弟小氣。只是這畫是我應小妹之求,找了位大師畫下。”
“此物乃閨閣之物,不好展呈給蘇兄。”江芙臉露歉意。
蘇瑜合上摺扇,搖首前傾賠禮道“是爲兄孟浪了。”
江芙長舒了口氣,忽然想起自己小弟。這可是真弟弟,不會被自己弄丟了
四下無人,只餘他們二人。江芙着急中沒了方寸,問他“可見着江元了。”
蘇瑜手執扇柄,按在她手臂上。他道“正是你家下人託我尋你,江小弟被他們看着不會有事。”
他輕輕挪捏“倒是你有事,都走丟了。他們說找遍了大半個郡王府,都沒找到你。”
他們並排向外面走去,蘇瑜繼續道“倒是你我有緣,想必你恰好回此地,我也來這裏,就相逢了。”
都爲她找好藉口了,江芙的撲通撲通的緊張心情,恢復平緩。
幾重碧樹掩映,朱花合攏,學堂的身影逐漸模糊,成爲一個點。
江芙回首,深深瞥了眼。
繼而她情緒低落,問道“蘇兄,你博古通今。可知一個鬼魂遊蕩人間十年不走,還能重新投胎做人嗎”
蘇瑜嘆氣“我就說總覺得江兄弟你與旁人不一樣。”
江芙的心又提起來,怪自己忍不住多嘴了。
“你呀”
玉柄扇輕輕敲在她額頭。
“少尋思些鬼神飄渺事。”蘇瑜諄諄教導,“商朝人就是信奉鬼神,遇奇事必以爲是鬼神所爲。帝甲時更是頂峯,迷信神鬼、行事淫亂,致使殷衰。”
江芙面上訥訥點頭,表示受教,心裏仍舊擔憂。
蘇瑜忽然道“若真有鬼神的世界,遊魂飄蕩人間如此之久,怕是要受到責罰。以常人之思維,保其魂都算好的,又怎麼會再讓他投胎”
江芙旋身,怔望學堂的飛檐那一點。
與此同時的秦府。
秦夫人誦完佛經,禱告完畢。她整理衣衫,摒棄唯一的老媽媽,獨自走向佛堂的一間小門。
裏面是空蕩無一物。秦夫人按住牆壁上一個不起眼的凸起,嘩啦一聲,牆壁霍然移動。
別有番天地顯現。
是個佈置典雅的書房,工筆畫卷掛起,四書五經陳列,素羅帳垂下,牀上朦朧間躺着個瘦削的人影。
她走到牀邊,輕輕捲起羅帳,溫聲道“明哥兒起來看書了。”
“今天陽光很好。”
羅帳被捲起,清晰望見裏面的“人影。”竟然是塊被刷洗乾淨的白骨。
白骨口齒的部位含了塊玉蟬。
蟬機敏善變,素有“金蟬脫殼”之讚歎。
秦夫人像往常一樣,溫柔又小心的擦拭白骨,彷彿躺在牀上的不是死物,而是真正的活人。
“明哥兒,後花園池水邊的柳樹又茂盛了。那枝丫一簇一簇,我都怕樹幹撐不住。”
“不過春風似剪刀裁得碧玉妝成一樹高你們文人最喜歡了。”
玉蟬裂開一道縫隙。“咔嚓”的聲音在這房間裏格外清晰,秦夫人停住絮絮話語。
那塊玉恰好碎落她手裏,四分五裂後瞬間化作齏粉。在她縫間灑漏。
“不。”秦夫人由方纔的愣住到悲痛欲絕,她抱住骨骸,“明哥兒,你怎麼能拋棄母親,你不是最孝敬我的嗎”
“明哥兒,你怎麼能拋棄我”串串淚水在她眼眶滾落,“娘只有你一個人了。”
蘇瑜站在一棵碧樹下,眉間有些鬱郁,一片翠玉般的葉子落在他掌心。在這黃昏,唯有二人的時刻,他有了好些傾訴慾望。他道“我知江兄弟其實悲憐秦侍郎的幼子。”
江芙驚愕他怎麼知道難不成蘇瑜也不是普通人
蘇瑜見她喫驚的小表情,微微含笑,驅走了眉間的陰翳。他道“有時候江兄弟雖然隱忍自己的渴求,但是還是會露出來。你開始問我魂魄輪迴之事,不就是揣測秦明禮嗎”
江芙點點頭“蘇兄果然神人也,觀察入微。”原來是這樣。
蘇瑜笑道“江兄弟就算如你所想,世上有輪迴之事。秦公子爲純孝之人,上天也不會虧待他。”
江芙心頭的陰霾被這幾句話拂掃。
“不過,蘇兄是怎麼知道秦明禮純孝”
他仰望開始紫黑的天際,道“因爲那幅畫。”
那幅“少年戲鯉”圖。
江芙默然。
“江兄弟,你在這京城快活嗎”蘇瑜問道。
江芙睜大眼睛,“快活”
蘇瑜沒有等她回答,他自問自答“在我很小時,也不是個會觀察入微的人。我赤腳與族兄踏在沙灘,曬着酷烈的太陽。不像現在躲在厚厚的屋檐下,坐端莊的君子。”
“自入了這京城,我就鮮有暢快。而這秦明禮恐怕比我還可憐。”他看過他所有的畫,除了那幅與母親待在一起的戲鯉圖輕快明朗外,其餘的都有若有若無的愁緒。
一個世家公子,才華橫溢,少負盛名。如果他有哀愁,那一定不是無病呻吟,而是有真正的愁苦。
世人理解或者不能理解的愁苦。
他們臨別時,蘇瑜叫住她,輕聲問道“江兄弟,你那小妹怎麼會穿着男裝”
江芙抿嘴,垂眼。就在蘇瑜放棄這個冒昧的提問時,她擡頭,回道“因爲她不愛紅裝愛武裝。”
望着她登上馬車的身影,素手掀開車簾時露出的暗黃臉頰。
蘇瑜輕輕一嘆,安世子妃身邊的下人邀他入宴。
喫完宮宴,喫爵宴。
人生何時有清閒,何日能回南岸踏沙石。
江元的學堂風波總算過去,他平平靜靜地度過白日的學習時間,再沒什麼小鬼嚇唬他了。
只是他自己倒感覺有些寂零了。他晚上不睡覺找江芙說話。跟在姐姐屁股後面,大着嗓子道“阿姐,那小鬼怎麼不來找我了”
幸好屋子裏的丫鬟,把他的話當做小孩子的鬼話。
江芙瞪他“都給你說了,是你自己胡思亂想,根本沒有什麼東西。”
江芙一心想攆他走,自己好假裝熄燈偷看書。
誰知小孩哼哧一聲,顯然被驚嚇的鵪鶉最近漲了志氣。他嘟囔道“姐姐也別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秦明禮的娘前幾天死了,沒準就是秦明禮知道他母親要走,才現身嚇唬人。”
江芙心裏咯噔一下,問“什麼秦明禮的娘去世了”
素雪瞧小少爺越說越沒譜了,也怕嚇到自家小姐。她主動解釋道“聽主院的媽媽們說,秦夫人在十日前暴斃在自家佛堂了。”
另一個小丫鬟接話道“還傳出她死前抱着個骷髏架呢,陰損的狠。這秦夫人也是有些邪門嚇人。”
餘下的丫鬟們也忍不住竊竊私語“莫不是設了邪術,或者做蠱事。”
門哐噹一聲,被個粗壯婆子頂開了。
素雪剛想訓斥是哪個下人這麼無禮,敢不經傳報擅闖主子的屋。
當她看到站在主位,舒媽媽做陪同的衛芷時,她倒吸了口涼氣“夫人。”
“你們眼裏還有我這個夫人”衛芷也不說兒女,只指責這羣丫鬟,“大晚上的,你們不服侍哥兒姐兒的入睡,還聚在一起說閒話。”
江芙趕忙讓她們把江元送回去。
衛芷冷着眼看女兒舉動。
等人散光了,她留下舒媽媽在房裏伺候。她對女兒道“下人們不知禮節,你也不懂了。怎麼妄論巫蠱邪術若是被人傳出去,你個沒出閣小姑娘被人怎麼看”
江芙咳嗽了下,還是不決定賣了江小弟。她唯唯諾諾點頭道歉。
衛芷撫撫女兒衣領,道“你知道母親不是嚇你,是爲了你未來好。畢竟也快要相看夫婿了。”
江芙臉色不變,只是好奇道“母親,那秦夫人佛堂裏真有白骨嗎”
衛芷沉默。
舒媽媽道“話聽到一半,又被人胡亂揣測,難保不想岔了嚇到自己。夫人還是告訴小姐吧。”
衛芷一想也是這個理,道“確實有白骨。不過並非是人們傳言的巫蠱邪術。而是秦夫人憐愛孩兒屍骨無處埋葬,遂洗淨放在佛堂供養。”
秦夫人的音容笑貌在江芙眼前閃過,她心情複雜,竟不知該如何評說這個女人。
衛芷拉着她的手,道“所以啊,芙姐兒這就是被從主位拉下的下場,粉身碎骨不說,還保不住至親骨肉。母親同情秦夫人,卻也怒她的軟弱無能。”
“你萬不能成爲她那樣的人。”
江芙張口,想訴說裏面的隱情,卻又無法講出來。
在這個漆漆又颳風的夜晚,她抱着雙膝,望那盞搖曳的夜燈。
吾之命運是隨風動的燈
她不願意,從始至終,她初心不變。
江芙的慢慢移到牀邊,手籠在紗罩頂。
她現在也想伸手援引像秦明禮這樣的女孩子啊。
這些本該熠熠生輝的明珠,實在不該染上塵埃。
吾當以孟子之語勉勵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江芙感覺從那隻手掌開始,四肢百骸暖意融融。她原本強行修煉火系方術堵塞的筋脈慢慢疏通,丹田內在快速集聚靈氣。
她閉上雙眼,盤坐於牀。閉目感知的不僅是黑暗還有光亮。
日月星辰彷彿縈繞在她身畔,在漆黑的夜裏爲步履蹣跚求仙的她照亮引路。
她啊,也希望成爲一些女孩子坎坷黑夜裏的一盞燈。
即使微弱,也是一點光亮。
作者有話要說這段時間我接收太多負能量,無法靜心,無法下筆。
直到我看到外甥女的語文課文觸摸春天,盲女安靜流連花叢,生平第一次,指尖籠住撲騰的蝴蝶。她感受到了生命的精彩與奇妙。
我感受到了奇異的平靜與和解,驅散了我的煩悶煩躁孤獨。
所以這章開始的艱澀到流暢,我接納了生活,以文字撫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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