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貽笑大方
“北方每年都會下雪。”他撣撣衣袖上的雪漬,恍惚間眼睛裏傾瀉一絲溫柔,“孤想起你是北方人,很久沒回家了吧。”
“你爲我辦事,我送你一場雪景,略作報酬。”
江芙驚訝“所以這場雪,是你下得”
冥王沒有說話,走向門前一顆榕樹下,撫摸蒼老的樹皮,道“對壞人不能用法術,對愚民不能強硬,對可憐的人不能立馬施救。很難受吧。”
江芙手裏化了一把傘,遮住冥君身前的風雪“我本就是人,用人世間的手段,我覺得很正常。並不難受。”
“是嗎”冥王眼中劃過絲落寞,繼而忽然道,“那陪我喝幾杯酒。”
他大袍一揮,榕樹下立即出現,一桌佳餚美酒,兩塊玉石板凳。
江芙微怔,今夜冥君忽來尋她,又如此模樣,很不尋常。
雖然她根基尚淺,但是憑藉直覺,這神就是地府的君主。
東家發福利,還請喝酒。只要敢破費,她又有什麼不敢接的。
當下,她大方落坐“那就多謝殿下了。”
夜光杯,琥珀酒。她剛要斟酒嚐嚐,那邊就擋了回去。
“此酒你不能喝。”冥王當下又換了壺酒,並親自倒給她。
江芙沒有不滿,也沒有追問。堂堂閻羅王,若是想害她,她哪裏逃得掉。是以她並不在乎,冥王給她喝什麼酒,喫什麼菜。
倒是冥王想解釋下,也就沒那必要了。
他笑飲下,原先那杯酒壺裏的酒。馥郁香濃,味甘醇厚,後勁綿長。
起先是清淺溫和的春日,接着就是濃烈的夏日,最後是寒苦刺心的冬日。讓人不由想再飲一杯,尋回春日。
江芙看他飲這酒,頗有些喜愛。便問道“這酒叫什麼,好喝嗎”
蒼白的手輕晃酒杯,琥珀色的平面,波光粼粼,倒映人影,酒香四散。
江芙覺得自己多問了句,憑藉這成色,這香氣,哪裏會不好喝。更何況冥王喝得酒,必定是酒中極品。
“此爲回春。”他又道,“又名三杯醉。”能感知春夏冬,三杯後必定沉醉。凡人喝一杯,就會睡去一生。
“殿下喝了幾杯”
“已是第四杯。”
江芙疑惑,那也不準啊。這位冥君看着並未醉。
當她再望去,對面的神尊一手執玩空酒杯,一手撫額。雙眸輕闔,蒼白的面拂染紅霞。
江芙心情複雜,估計這位冥君三杯已醉。因爲文明酒品,所以纔對自己突如其來的好。
她起身喚道“殿下,殿下冥君”
榕樹外,雪花寂靜地飄落,只有偶爾會斜飛入內。彷彿,紛紛擾擾間,唯這一幾寸之地清淨無憂。
冥王的順手之恩,使自己踏上仙途。她也不好怠慢他,於是將自己的外披搭在他身上。
一切幻化的東西,眼真實假。是沒有溫度的。所以江芙把自己真實的衣物,贈予冥王。好在外衣月白色,又無妝飾刺繡,男女都可用。
她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卻還是觸碰到了衣領。
心跳如鼓,手心微微出汗,明明是做好事,卻讓江芙極其不自在。
她又喚道“殿下,您真的醉了”
一聲聲“殿下”,讓冥王走回很久以前。
在成爲冥殿的君王之前,他是一位小國的王子,劍術高超,勇敢而仁慈。
他揮劍斬殺了很多貪官、惡官、惡吏,救了很多受欺壓的百姓。威名赫赫。
智者卻認爲他愚蠢、暴戾。
有一次沒有達到一部分百姓的要求,幾經曲折,不知爲何,他們造反了。
他想過自己會死那些齷齪的人手裏,卻沒想到自己死在了柔弱的人手裏。
他死後冤魂不散,幾次天劫都扛下來。千年修行間,殺了許多作惡的妖魔鬼怪。最終被天授予執掌陰間的權柄。
千年的時間,他熟知了衆生心性。憶起以往,不過一笑。
前幾日,閒翻人間的野史雜書,裏面有則他的記載。
寫書者,贊他古今少有的聖者,勇猛而剋制,威儀不失仁愛。惜他被仇家構陷,百姓誤會他,死於非命。
那場混戰裏,他以防禦爲主,不傷子民之身。未想被賊人從身後刺死。
很久以後內亂平復,百姓爲他建廟祭祀。
他劍從一而終,不染塵埃。
只是,那以後,他不用劍。
寒夜裏,雞鳴慼慼。他飲回春,本該身體侵寒,卻未想周身有了暖意。
江芙倚着樹幹,也昏昏睡着。雖是下雪陰寒,但築基了她不再畏熱懼冷。
身體能冬暖夏涼,不受天氣衣物影響。還像正常人般穿着,不過是爲了更好融入人羣。
冥王睜開雙眼,揉着眉頭,心想自己失態了。
江芙在潮汕替他辦事,他就多關注了她幾分。
她也算是他看着長大的小姑娘。
走到這一步着實不易。
他心血來潮的憐愛,現在回想起來倒是啼笑皆非。
他指尖上指,雪收雲散。嶺南本無雪,何須畫蛇添足。
他轉身離開。
等江芙醒來時,耳邊是兩小姑娘和老婆婆的驚呼。
“姑娘呀,你怎麼睡在外頭。”老婦人心疼不已。
最小的姑娘撲閃着眼睛,道“姐姐時蓋着衣服在樹下睡覺。下次,我也要和姐姐一塊睡。”
江芙捏着衣角,望着湛藍的天,還掛着太陽,積雪已然融化了。大部分地方,已經沒了雪。
老婦人感慨道“這雪來得突然,去的也突然。都還沒看夠呢。”
江芙笑笑,沒有說話。她現在憂心盧秀生的奏摺。
也正如他們所想,那封奏摺一月後到達京城,被通政司的官員撂在一邊。都不好意思遞到內閣裏去。
最後只是摻在不重要的文件裏。但因內容,還是被審閱的官員議論。
內閣裏的幾個閣老,少不得細細看一看。
高閣老重重將奏本扔下,鬍子翹起,厭煩的說“這個盧秀生被貶到荒蠻之地,還不死心。還要嘔厭我等。”
另一人附和“對啊,簡直荒謬。通篇三分之一將女人,有辱斯文。”
“唉,聖上就是對他太寬厚了,哪裏用得着貶,直接罷官成白身。我們也不必看他蹦躂了”
幾人不論是真話還是假話,都統一表達對盧秀生的敵視,站隊絕不含糊。
而首輔江鬆,衆人討好的對象,冷靜地坐在圈椅上喝茶。
地上的銀絲炭燒得火旺。“呲呲”的發響。他仰頭問“丁家那羣女眷還在牢裏嗎”
“還在呢。天冷地寒的,糧草運輸都是個問題,更別管那些人了。”
他撫摸指腹的扳指,道“終究是些弱質女流。”
江鬆的話剛落,次輔高大人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於是高閣老捋捋鬍子,道“部堂說的對,終究是些女子,到前線也無用。仗都沒打勝,還有臉去想那些東西嗎”
“嶺南缺女子,溺女嬰,也是事實。就讓這些犯婦去潮汕吧。”
其他幾個人也都是點點頭。
“但這除青樓的話,未免貽笑大方。若以後後人知曉,不得笑死我們。”戶部尚書看了看江鬆的臉色如常,遂繼續道,“這條就不能過了。至於撥款俢建的事,人口都不夠,哪裏有人去修。還是先恢復民生,再動工程。”
戶部尚書心裏暗罵盧秀生,這貨也知道朝廷正在打仗,還是輸了。國庫本來就空虛了,他還要撥款新修水利。
這個燙手山芋,還是快到年末了,他可不想再添上筆爛賬。
江鬆之後一直沒說話,說明他不想管盧秀生的事,衆人也就都自行商議了。
說來,這位首輔。脾氣其實一點不小,心眼也一點不大。在朝堂上彈劾攻擊他的官員,不論幾品,都被他打壓清算了。
倒是這個盧秀生,犯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結局還不算太差。
這次的奏摺,江鬆也明顯是不打壓,不支持。
不給他使絆子。
倒不是江鬆真的變菩薩了,最近朝廷內憂外患,他哪有心思哪有時間去打壓別人。
更何況,只要他在一天,這盧秀生就沒出頭之日。
只能老實幹活,得不到提升。做頭老黃牛罷了。
京都的雪,是大片大片的,跟鵝毛似的。
等下了班,江鬆回家,大夫人接過他的外氅。
詢問他今日身體喫穿。江鬆偶爾答幾句,很多時候不說話。
大夫人也習慣了,並不在意。她道“唉,這三妹身體是越發不好了。今年立冬都吐血了。”
聞言,江鬆動了動眼皮,腳還泡在盆裏“那都是她自作自受,養了個好閨女。”
“人走都走了,她又在這裏哭哭啼啼,沒得剛進門時的端莊。或許我給三弟說的這麼親事就錯的。”
江鬆很少說這麼長的話,也幾乎沒有否認過自己做的事。
這次卻是自認了,讓大夫人心驚。她不敢再說弟妹的事。撿了別的話說。
到了晚間,江鬆在書房看書,燈火跳躍。室內燒着地龍,仿若春日。他執着書卷,漸漸欲睡。
朦朧中,一素紗女子,身披鶴氅,婷婷穿門向他走來。屈膝行禮。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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