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擁抱
馬路對面的壯漢比他還激動,張開雙手,邊跑邊喊,“時哥,我可想死你啦!”
兄弟相見,分外開心。
時桉捅了他兩下,又捏捏肩膀,“大鐸,怎麼感覺你又壯了?”
“可不嘛,每天往死裏練。”王鐸擼起袖子,把肌肉亮出來,“想不壯都難。”
時桉剛來省院規培那陣,正趕上王鐸準備省運會,封閉性訓練,通訊全斷。
好不容易王鐸封閉結束,時桉又去日喀則救援。忙得要死,也沒信號,王鐸看新聞才知道他幹大事去了。
“時哥,你這回牛逼了。”王鐸去翻新聞,“我看到照片人都傻了,絕頂帥。”
時桉堆着臉,“別提了,腦袋疼。”
一來是電話狂轟亂炸,時桉嫌麻煩,二來他乾的都是分內事,真沒必要大肆宣傳。
“我懂。”王鐸自然瞭解他,“你也甭擔心,新聞過兩天就壓下去了。”
日喀則之行,時桉收穫很多,但也有遺憾,王鐸的比賽他沒能親臨現場。
省運會決賽,地點就在陽城。
“沒事,你幹光榮的事,我這算啥。”王鐸樂呵呵的,“再說了,第三名有啥意思,等我拿冠軍的時候你再去。”
時桉笑着說:“行,我等着呢。”
王鐸搭上他的肩膀,“怎麼着,今天喫啥?”
“老地方唄,走。”
時桉和王鐸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他倆的感情,更像是雙方母親情感的延伸。
兩位媽媽認識多年,情同姐妹,同年結婚,同年懷孕,買了同小區的房子,來往非常密切。
時桉父親去世後,也是王鐸全家的幫襯才走到了今天。
兩位媽媽懷孕前還訂過娃娃親,結果雙雙生下大胖小子。
直到時桉十八歲主動出櫃,媽媽和姥姥第一句話都是,“你真和小鐸處上了?”
這句話讓時桉和王鐸互嘲了半個多月,現在回想起來,家人對他出櫃接受良好,沒準兒得感謝王鐸。
兩個人面對面夾菜,聊着這段時間的見聞。王鐸說訓練的苦逼,聊比賽的趣事。時桉談倒黴的規培生活,說急診科的折磨,聊帶教老師是魔鬼,又說魔鬼變成了他房東。
喫完飯,兩個沿着河邊走,天南地北地聊,就像回到了小的時候。走着走着,對面傳來呼喊聲,似乎有人落水。
二人奔到河邊,夜晚視線受阻,河面隱約浮着個人影,看身形像孩子。
八年前的溺水,給時桉造成些陰影,他有心相救,但力不從心。
時桉轉頭,王鐸襪子都脫了。他練鐵人三項,游泳是必備技能。
時桉幫他拿書包,“你注意安全。”
王鐸伸臂,做了準備下水的動作,“放心吧,全省第三也不是鬧着玩的。”
陳曼查完牀回到辦公室,鍾嚴還沒走。
“喲,鍾主任又當勞模啊。”陳曼接了杯水,靠在他桌邊,“不着急回家?”
鍾嚴翻着病例,擺弄簽字筆,無視了她的問題。
陳曼挑眉,“小租客今天不在家?”
鍾嚴拋出的字硬邦邦的,像壓了塊磚頭,“見姑娘去了。”
“姑娘?”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新來的護士冒冒失失,“陳醫生、鍾醫生,剛接到急救電話,慶陽河發現個溺水小孩,七八歲左右,正在打撈。”
“他們還說。”護士彎腰順了口氣,“打電話的人,是小時醫生。”
陳曼揪心,“小時跳下去了沒?”
護士搖搖頭,“不知道,沒說。”
不到十分鐘,救護車停在急診門口。
車門打開,並未看到時桉,病牀上的是位面目猙獰的成年男性。
跟車醫生向鍾嚴描述情況:五十一歲男性,既往有糖尿病史,兩年前診斷爲冠心病,未規範治療。發病前曾大量飲酒,突然出現劇烈的胸痛、胸悶。
鍾嚴無暇顧及其他,迅速投入搶救。
病人推入搶救室前,鍾嚴看到了從另一輛車下來的時桉,面色沉靜,仍在奮力搶救。
好在衣服是乾的。
搶救三室,鍾嚴不懈努力,患者脫離生命危險。
與此同時,陳曼推門而入,“這兒交給我,你去看看小時。”
“怎麼了?”鍾嚴摘下聽診器。
“拉不動。”陳曼搖搖頭,“你先過去吧。”
隔壁搶救四室。
患者躺在病牀上,雙目緊閉,眼周微青,口脣發紺,心電監護儀呈現一條直線,已無生命體徵。
時桉站在牀邊,鍥而不捨地做心肺復甦,潮溼的髮尾貼在額頭,T恤衫被汗水浸透,清晰可見脊椎輪廓。
鍾嚴接過患者的死亡醫學證明書,早在四十分鐘前,已經宣告腦死亡。
腦死亡即全腦永久性喪失功能,是不可逆的過程,再努力也無力迴天。
鍾嚴站在他身後,“時桉,可以了。”
當事人未理,雙手疊加,持續胸外按壓。
鍾嚴又叫了聲,“夠了,不要再做無用功。”
時桉彷彿沒聽到,像個不知疲倦的永動機,“醒過來,不要睡,媽媽還等你回家。”
“我知道你想活着,睜眼啊!”
“快醒醒,不要睡了。”
“時桉,我不想重複第三遍。”鍾嚴的口氣,涼的像能溺死人的水,“三、二……”
最後的數字還未下落,時桉提前放開了手,眼神依舊不捨,用力黏在孩子身上,想把他拉正、扶起,拽下牀。
鍾嚴放下死亡證明,“上樓。”
時桉垂着腦袋,跟在鍾嚴身後。
見他出來,王鐸立即衝上去,“時哥,咋樣了?”
時桉搖搖頭。
“草,我再遊快點就好了。”王鐸赤腳踩在地面,他全身溼透,拎着那雙乾乾淨淨的籃球鞋,“都特麼怪我!”
“不關你的事。”時桉脫下書包,把自己的外套披給王鐸,“早點回去吧,別感冒了。”
和王鐸告別,時桉跟上鍾嚴的腳步,進入休息室。
白亮的日光燈刺痛眼皮,時桉的腦袋像丟失了支撐力,杵在陰暗角落裏。
鍾嚴站在他面前,像個沒有感情的提問機器,“醫學上判斷死亡的標準。”
時桉不假思索,“心肺死亡和腦死亡。”
鍾嚴:“哪種更被廣泛接受?”
時桉:“腦死亡。”
“腦死亡的判斷標準。”
“昏迷原因明確,腦幹反應消失,無自主呼吸,腦電波消失。”[注]
陽城的天還熱,鍾嚴卻沒了在風雪天裏的溫柔,“今天哪錯了?”
“做不到你那麼冷靜。”時桉牙縫裏擠出不服,“也沒你那麼冷血。”
鍾嚴:“作爲急診醫生,你在浪費醫療資源,佔用有限空間,阻礙科室高效運轉。”
“不好意思,我不是急診醫生。”時桉用力咬牙,強迫不扭曲五官,“我就是個破實習的。”
“時桉,是我最近太仁慈,開始對我撒氣了是吧?”
時桉嘴上說着“不敢”,態度和行爲卻處處“大膽”。
“在你眼裏,急診醫生的使命是什麼?”
“救命。”時桉沒猶豫。
“怎麼救?隨便救?盲目救?認準一個人,沒日沒夜、不計後果地救?”鍾嚴說。
“如果今天溺水的不是一個是十個,你先救誰,輕症、病危、重疾?還是哪個順眼救哪個,這個救不活,別的就得等,等到你不想救爲止,對嗎?”
時桉不服,“我今天用的是自己的休息時間。”
“當你開始做心肺復甦的時候,不會有人關心你是休息還是工作。”鍾嚴說:“他們只知道,你是醫生,在搶救患者。”
在專業領域和鍾嚴對抗,等同於雞蛋磕石頭,時桉不再犟嘴。
“急診科是半開放空間,每天人來人往,醫護、患者、家屬、記者,甚至是職業醫鬧團隊,你的一舉一動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時桉,你看患者戴有色眼鏡,救他們分三六九等嗎?”
“當然沒有。”時桉脫口而出,“絕對不分。”
“那你剛纔在做什麼?”鍾嚴說:“再仔細想想,你應該做什麼。”
應該做到客觀、冷靜、公正,平等對待每一個患者。在有限時間裏,無限擴大搶救的機會和可能,不放過任何機會,也不浪費半點時間。
不是急診科無情,也不是醫生冷漠,是情感會牽動心腸、會影響判斷。
“我知道了。”時桉張開拳,鬆了口氣,“今天是我的問題,您罰我吧。”
鍾嚴並沒有下達處罰令,“以上那些,是作爲你的帶教老師,必須傳達的內容。”
“至於下面的,是作爲朋友或哥哥,想和你聊的。”
時桉:“聊什麼?”
“今天怎麼了,想起什麼了嗎?”
時桉來急診科三個月,幾乎每天去太平間,面對生死也不只一次兩次。他能客觀分析突發情況,極短時間做出決策,就算是剛來那會兒,也不至於這樣。
溫暖空間寂靜無言,時桉三次嘗試開口,始終未能出聲。
鍾嚴無意強迫,“走吧,我送你回……”
“他在和我說話,告訴我他想活着,想見媽媽。”時桉張了口,“就像我小時候一樣。”
時桉永遠記得八歲那年,他被水吞噬全身,無法呼吸、恐懼痛苦,想永久地睡下去。
卻有個醫生不斷提醒他、呼喚他,告訴他“醒醒,不要睡”。
時桉的胸口被壓得好疼,他不能呼吸,周圍好吵。只有醫生堅持不懈,逼他醒來,讓他睜眼,說媽媽還等他回家。
即將睡着的時桉想起了媽媽,如果他醒不來,媽媽一定會難過、會爲他哭。可能也會把他的照片藏進抽屜,白天有多快樂,晚上就要用成倍多的淚水來填補。
他答應過自己,要儘快長大,用盡全力保護媽媽。
時桉顫抖着肩膀,鼻腔裏的鹹澀限制着呼吸,“我知道很荒唐,但我真的聽到了那個醫生的話。”
鍾嚴:“不荒唐,我相信。”
“我也聽到了男孩的話。”
“他說他害怕,他想媽媽。”
時桉的無助像在末日倒數,“他讓我救救他,他再也不去水庫邊亂玩,聽媽媽和姥姥的話,不再頑皮,按時回家。”
“都怪我,沒能救活他。”時桉感覺周身都是溺水的聲音,“你在就好了,當時如果有你該多好。”
“跟你我無關,是我也沒辦法。”鍾嚴放輕語調,“醫生只是醫生,無法起死回生。”
“我該早點發現的。”時桉咬痛嘴脣,“爲什麼連五分鐘都不給我。”
鍾嚴拍拍他,“你已經很努力了。”
“他還那麼小。”時桉抽動肩膀,“他以後怎麼保護媽媽。”
“想哭就哭吧。”鍾嚴輕輕刮過他的眼角,“不用忍着。”
“我沒哭。”時桉甩開他的手,手用力擦蹭,“我媽不喜歡我哭,我纔不哭。”
實在忍不住,時桉背過身,揚起下巴,把鹹苦往心裏流。
“我盡力了,該做的都做了。”
“我會更努力,我不會氣餒。”
“不要哭,別讓媽媽擔心。”
沒事啊,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頭頂的白光燈蟄到時桉的眼,疼得他不敢睜、也不敢閉,只能繼續安慰自己。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意外事故在所難免。不要哭,別做無意義的事情,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深呼吸……
頂燈霎時熄滅,世界黑暗無聲。
時桉的肩膀被人轉動,後腰受到向前的推力,隨即又被纏緊。他闖入鍾嚴的胸膛,混着薄荷跟消毒水的味道。
被用力抱住,輕聲安撫。
“這裏黑,媽媽看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