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便能让人說句对
所以他只是进了那個满地大盆小盆的库房院子,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
融着硝石的盆子太多,风一吹整個院子都有些凉爽,倒是正舒服。
侍卫来的速度很快,东一個西一個的跳過院墙就进来了,连個门都不走,看到明哲在草地上坐着,就在他面前跟着一屁股坐了下来。
也不說话,就很认真的看着他,等着。
往常来說,面对這一個個目光,明哲肯定会不自在,但今天也不知是喝了酒還是什么,他倒是安之若素的盘着腿,一手掂着酒壶,一手撑着腮帮子,同样静静的等着。
地窖裡忙着的最后叫的,就听王亮在库房裡喊了一声:“出来出来,明公子有话要說。”
带着几個人跑出来,王亮也往草地上一坐,說道:“明公子,现在有闲的就這些了。”
明哲大致瞅了一下,三十多号人。
……這平日都搁哪藏着的啊。
带着這样的感慨,明哲又灌了口酒,长长的吐了口气。
“刚才王亮過来,跟我說了些话,各位要跟我說声谢,我也要跟各位說声谢,沒你们,我那些事都办不成。自個說不定還得出点事。”
前面一小個子侍卫立刻回道:“公子說的哪裡话,红药都說了,這赚的银子您和殿下都有,俺们本就该好好效劳,别說您還发了那么多月钱,還让俺们出了口气。”
明哲笑了下,撇撇嘴道:“行,是我客套了,那便不說了,我也不喜歡跟人客套来客套去,不够烦的。”
這话显然很对侍卫的胃口,立刻有几人露出了笑脸。
结果对着這样的笑脸,明哲来了句:“那就說点让你们不开心的,刚才王亮来的时候,跟我說了几句你们现在的憋闷,說了几句殿下和你们去南边的事,說你们,杀了些不知道该不该杀的人。”
此言一出,果然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了。
空气似乎更冷了一些,明哲眯了眯眼,感觉這种冷,应该叫個沉重与萧杀。
“各位不知道的是,当时在扬州,那個叫陈余的来刺杀你们殿下时,也說過這样的话。”
提到叛徒的名字,面对着那更加强烈的死寂,与在死寂下隐隐翻涌的东西,明哲灌了口酒,半眯着眼說道:“他說背叛的原因,是不想天天受着那些明裡暗裡的敌意,怕哪天就让人悄无声息的铲除了,怕你们殿下死了跟着陪葬,沒個安稳日子過,也睡不了個安稳觉。”
眼看有好几個人急着想說话,明哲抬了下手,压下他们的话语,继续道:“他還說,你们经常会梦到那些火光,梦到那些……烧着尸体的焦臭味,梦到地上让人走不动路的尸骨,浓的化不开的血水,时常从這等噩梦裡惊醒,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
“他问你们殿下,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個头。”
将半空的酒壶勾在手指上晃荡着,明哲哼笑一声說道:“我知道,他那话纯属放屁,就是在给自己为了荣华富贵而当叛徒一事开脱,毕竟你们殿下似乎沒拒绝過你们請辞,還会给些安置银子,倘若不想当侍卫,不想跟着你们殿下過這种日子,走就完了。”
看到明哲理解,侍卫们露出了松口气或赞同的神情,不由得纷纷出声道:“对!我們都是愿意跟着殿下的!”
“但是啊。”明哲的目光缓缓从每一個人脸上扫過,“陈余說的這些话,应该也不是全在說谎开脱,你们心裡多多少少也有点类似的念头吧,多的六七分,少的两三分,至少也有一句——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個头。”
“不必为此感到羞愧或者自责,人是一個活着的东西,自然会有各种各样的念头,我們会为了自己的忠诚和信念而怀有坚持,会给自己划下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的红线,但不表示心裡什么想法都沒有,倘若只是不去承认,憋久了,反而容易适得其反。”
随着明哲的這番话,几個原本看起来想反驳的,也慢慢低下了头,更多的,也把眼睛低了下去,沒一個人对着明哲的视线。
明哲喝了口酒,晃了晃壶,感觉這酒下了大半了。
“這事,我也跟你们殿下谈過,你们殿下不太喜歡說什么好话,只习惯用些实际的行动来证明,我也讨厌跟人画饼,所以等到這来了京城,一些事情做了個头,让你们看到了,我才有底气跟你们說這些话。”
“往后我還要做些营生,不知道能不能成,就只论现在,制冰的生意不知道能做多久,還限制季节,也暂且不论,只說酒楼這边,不出意外是可以慢慢做大,多开几家,让府裡宽裕起来。”
“往后仅论银子,你们的日子应该能变好一些,但可能也多些麻烦和危险……”
眼看有人憋的难受,明哲问了一句:“怎么了?”
那侍卫立刻把话說了出来:“這個我們不怕!我們兄弟们都是从北疆打仗出身的!這些年明枪暗箭什么沒见過?再說我們是当侍卫的,那本就该是我們的活!天天只能在府裡憋着才嫌憋闷呢!”
這人說话明显激动了点,不過明哲倒也能理解。
這些人個個都是百裡千裡挑一的精锐好手,想過安稳日子的肯定有,但倘若真的憋着,大多数可能反而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憋屈。
他们怕的不是危险,而是仿佛困在這裡慢慢等死一般的消磨,怕自己的牺牲毫无意义,什么都无法改变。
這才是最大的否定。
“行。”明哲拍了拍额头說道,“那就是我又客套了,反正一句话,各位以后日子应该会好,但应该也闲不住了。”
侍卫们中传来几声嘿笑,颇有些摩拳擦掌的意味。
明哲挺不好意思让他们一会笑一会哭的,但事总要一個一個的說,话头就是這样,也沒什么办法。所以对着隐隐热闹欢笑起来的侍卫,明哲耸耸肩道:“說這些,是给你们一個以后的盼头,以免觉着现在這不舒坦的日子看不着头,最后要說的,就是關於你们在南边杀的一些人了。”
“贪官污吏,地主豪强再多,一次最多也就是那么几十個人头,五万那個数,大部分還是到处闹乱子的山匪流寇和叛军,說白了,就是活不下去的百姓。”
果然气氛又沉了下去。
沒有什么萧杀,只是单纯的沉重,沉的人抬不起头。
省着点抿了口酒,明哲继续道:“各位都是边军出身的精锐,手上应该都杀過不少敌人,却唯独对平乱的事难以释怀,說白了,就是明白百姓的疾苦和被逼无奈,知道那次杀的不是敌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平乱,還是在当一些屠杀百姓的刽子手。”
“此事,事我也跟你们殿下谈過。”
“各位应该都清楚一旦乱起来,百姓无法安稳耕种,田地被糟蹋抢掠之下,会饿死多少人,所以平乱一事从结果而论,肯定是少死了不少人的。”
“只是人命沒有可比性,沒有說一條命换两條命就是对的,只能說是沒办法的事,也沒法以对错论之。”
“如果各位心裡迈不過去這個坎,那我們唯一能试着做的,就是获得一個长期来看的正确。”
迎着侍卫充满疑惑的目光,明哲仰头看着月亮,哈了口气道:“比如你们殿下用那样的杀,给這大乾续了几年太平,又趁着這几年沒陷入战乱的太平,做了一些事。”
“像是杀一些贪官污吏,管一管土地交易,推行开那些高产的土豆,以及我之后再寻来的一些高产粮食,让百姓容易有口饭吃,从而彻底避過一场可能很漫长的战乱,過点太平日子。”
“如果顺利的话,隔到多少年后总的看一看,论一论,便能让人认可那场平乱的必要性,便能让人說句对了,至少也是一句功大于過。”
“這個,便是现在唯一的法子,也是我和你们殿下要做的,虽然得一步一步来,可能会慢一点,甚至可能成不了,但我們,确实是往那個方向走。”
面对那一双双似乎看到了某种光亮,逐渐激动起来的眼睛,明哲也终于露出了点笑意,撑着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
一群侍卫也呼啦啦的站了起来,一個個看着都想說什么,却又有些无从开口。
于是明哲试着引了一句:“明白了?”
回应他的,是仿佛当初厮杀中齐声应喏一般,中气十足的几十個声音:“明白了!”
明哲苦笑着揉了揉耳朵,点头道:“行了,今天要說的就是這些,耽误大家時間了,等沒事的时候,也给沒来的兄弟知会一声。”
摆摆手,明哲转過了身:“各忙各的吧,我回去了。”
“恭送明公子!”
听着背后的声音,明哲揉了揉鼻子,又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脚下走的稍快了一些。
他可以袖子裡揣把枪,蹲那乐呵呵的跟敌人阴阳怪气,但实在不适应這种火热的……敬意。
沿着月光下静谧的道路,明哲回了院子,在屋门前喝下了壶裡的最后一口酒。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吧。”
叨念着這么一句,明哲狠狠将空了的酒壶往后甩了出去。
挺浪费东西的,不好。
但他确实沒有面对過這么多期待,也沒有把那些如此艰难,甚至堪称狂言妄语的东西往身上抗過,也就是今天把话撂下了,抹不开面子,才真正的想去试着担一担。
不過轻着是走,沉着也是走,有些发沉的玩意不适合在心头上压着,便需要借着一些发泄举动将其甩出去,而发泄的方式之一,便是淋漓尽致的破坏。
越是长期守着文明规范的人,這种发泄方式就越好使,只要沒惹什么乱子,管他呢。
所以明哲狠狠甩出了酒壶,随后迈进门槛,双手往后一捞,“嘭”的关上了门。
好像沒听到酒壶摔碎的声音,是落在花坛灌木裡了,還是让关门的声音掩掉了?
不知道,也不管了。
带着酒气和无所谓的浅笑,明哲吹熄了灯,一头倒进了床裡。
……………………
随着映在窗户上的灯光熄灭,院子中,一個人影慢慢从树后转出。
皎洁的月光辛苦透過树影,照亮了她手中的酒壶与壶盖。
人影不快不慢的走出了树影,离开了院子,落脚之处悄无声息,犹如鬼魅。
院门外,红药绿萝齐齐福了下身,沒有出声。
昭言将壶盖扣了回去,就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