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法医秦明系列5) 第35节 作者:未知 队长若有所悟。 突然,三楼黑洞洞的窗口,探出了一個脑袋:“队长,艾玛(唉呀妈呀),吓死我了,有尸体。” 进屋搜索的队员操着一口标准的东北话。 “果真是個亡人现场。”我惋惜地低叹了一声,“我能上去看看嗎?” 队长思考了一下,从车裡拿出一個安全帽,說:“我带你上去。” 走到楼道口,我就闻见了一股焦煳的味道。经常出入亡人火灾现场,几乎已经熟悉了這种被水冲刷過的焦煳味儿。 现场是一個两居室,进屋后有一個客厅,客厅的一边是卫生间和厨房。正对大门的走道两边是两個卧室,中心现场位于东侧的主卧室。主卧室的大门完全碎裂了,门框斜斜地挂在墙上。对面次卧室的大门也有一些损伤,看起来,是主卧室大门木材被冲击出以后撞击形成的。 整個房屋的烟熏痕迹并不明显,火场仅仅限于主卧室,而且因为主卧室的窗户缺失,大量浓烟都滚出了屋外。所以,整体上看起来,其他房间都显得比较正常,并不像一個刚被大火燃烧過的房屋。 主卧室的地面全是黑黑的灰烬,掺杂着水,显得泥泞不堪。而四周和天花板上的墙体因为高温作用,呈现出灰白的颜色。我刚走进卧室,卧室天花板四周贴着的石膏边條就掉下来一根,不偏不倚打在了我的脑袋上。 “好险,幸亏你戴了安全帽。”队长在一旁惊魂未定。 我摸了摸安全帽,并沒有什么感觉,說:“死者在哪儿?” 操着东北口音的队员指了指卧室的中央,說:“這旮旯呢,老吓人了。” 顺着队员手电的光束,我看到卧室的正中,有一個被完全烧毁的席梦思床垫,只剩下卷曲的钢丝。而在床垫中央的灰烬中,有一個白森森的颅骨。 再仔细看去,则可以看到一具不全的尸骸仰卧在席梦思床垫的钢丝之间。因为手、足等游离端都已经烧毁殆尽,尸体所剩部分已经全部碳化,所以隐蔽在地面灰烬之中還真不太容易被发现。 我想象了一下,消防队员在现场进行搜索的时候,突然看到地面灰烬中,有一张人脸,准确地說,是一個骷髅,确实能把這個操着东北口音、“久经沙场”的消防队员吓一跳。 “尸体得弄走。”我說。 队长点点头,說:“政府已经通知殡仪馆了。” “起火点和起火原因确定了嗎?”我问。 队长說:“這個還是得火灾调查部门来确定。但凭我的经验,起火原因嘛,就是那個液化气罐,起火点嘛,這個房间烧得很均匀,啥也不剩了,好像不太好判断具体的起火点。” “看来還是得等天亮了,我們再进行勘查。”我說,“好像挺麻烦的,现场灭火动作导致很多证据的灭失。” “麻烦嗎?”队长說,“液化气罐漏气导致起火、爆炸,我們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這些還在用液化气的老住宅,偶有发生這样的事故,就是有伤亡的不是很多。就像你刚才說的,其实爆炸威力倒不是很大,燃烧才是致命的。” “当然麻烦。”我說,“谁家的液化气罐,会放在卧室?” 队长张大了嘴巴,愣了半天,說:“对啊,我怎么沒想到這個問題?” “好在有伤者,总能還原一些情况吧。”我說。 “赶紧通知刑警支队吧。”队长和一旁的通信兵說完,转头对我說,“领导,要不你们刑警部门還是明天再进行现场勘查吧。” “也好。”我說,“還是先由你们火灾调查部门先行勘查,确定了起火原因和起火点,我們好做到心裡有数。” “就是,就是。”队长說,“好在這样威力的爆炸,不可能是制式爆炸物引发的,至少不是涉爆案件。” “排除了涉爆案件,是好事。”我說,“可是毕竟是個亡人火灾现场,原因還不明确,是不是刑事案件也還不明确,我們的工作量不小啊。” “是啊。”队长看了看警戒带以外的群众說,“左右邻居反响那么大,当地党委政府的善后工作,也不好做啊。” 2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了师父的电话,指令我們第一勘查组赶赴绿竹花园小区,对爆炸案件进行深入调查。 在赶去现场之前,我建议大家先去省立医院,对伤者的损伤情况进行了解。 到了医院,我們直接去了伤者刘晨彬的病房。病房裡只有刘晨彬一人躺在床上,隔壁床是空的,两名民警坐在床沿。 “他现在怎么样?”我问。 “這個我們也看不懂。”民警指了指心电监护仪,說,“医生說很平稳,无大碍,就是整個人好像处在浅昏迷状态,一直不說话,沒办法问话。” 我看了看屏幕,血压80-120毫米汞柱,呼吸20次每分钟,心率70次每分钟,氧合血红蛋白含量100%,這简直是比正常人還正常的生命体征。 我上前呼唤了几声刘晨彬的名字,他的眼睑仿佛在抖动,却沒有对我做出回应。刘展彬的上半身都包扎着纱布,我知道這种烧伤患者需要加压包扎,防止感染,所以要求医生解开纱布验伤显然不现实,风险也很大。我掀开他身上盖着的被子,看了看他身上其他部位,沒有其他的损伤。沒有办法,我們只好找到了他的主治医师陈医生。 “您好,陈医生,請您为我們介绍一下刘晨彬的具体伤情。”我說。 “全身大面积烧伤,二度到三度烧伤,嗯,就這样。”陈医生說。 “位置呢?”我在一本验伤图谱上,翻到了画着人体的一页。 陈医生指着人体的简笔画,逐一把刘晨彬身上的损伤位置指了出来。我也按照陈医生的描述,逐一在本子上记录。可以看出,刘晨彬主要是背部和左侧上臂有一些烧伤,胸腹部都是正常的。 “那他的颅脑损伤严重嗎?”我问。 陈医生皱了皱眉头,拿出一张ct和一张磁共振片子,插在阅片灯上,說:“从影像学检查来看,他并沒有颅脑损伤。” “爆炸了都沒有個脑震荡什么的?”林涛在一旁问。 陈医生摇摇头,說:“显然,爆炸的冲击波并不厉害,他全身的ct都做了,并沒有任何损伤。” “那他为什么昏迷?”我有些疑惑。 “這我就不知道了。”陈医生說,“我們担心他一氧化碳中毒,還进行了动脉穿刺,检测碳氧血红蛋白浓度,也是在正常值的范围内,并沒有存在中毒或者缺氧的情况。說明他在起火不久就被救了出来,并沒有吸人大量—氧化碳。” “也就是說,他沒有昏迷的病理基础?”我问。 陈医生点了点头。 我皱起眉头,思索了一番,忧心忡冲地准备离开。 陈医生說:“哎,对了,现在病人的就诊费用還欠着呢,你们政府什么时候帮忙先交上?” 刘晨彬是個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性格孤僻内向。中专毕业后,在省立医院后面的一個小药房打工当销售员,五年前认识了他的妻子——同是在药店打工的占士梅,然后就结了婚,在省立医院后面的绿竹花园小区买了一套二手房。药品生意利润很大,作为销售员,待遇也不差。所以他们俩虽然一直沒要孩子,但是生活過得也是有滋有味。 据药店的同事反映,他们俩之间的裂隙是从今年年初开始的。最初有人反映,占士梅曾经和她的同事也是闺密說,刘晨彬的性功能出现了問題,她想离婚。然后,同事们都感觉出差在外跑业务的刘晨彬经常会突然回到药店找占士梅。甚至,两人偶尔会在药店争吵。 占士梅也是外地人,沒有亲属在龙番,他们两人的社交面很窄,所以侦查部门通過一夜的调查,也就查清了這些线索。 我們在从省立医院步行到现场的途中,一名侦查员向我們低声做着介绍。 “死者的身份已经确定了吧?”我问。 侦查员点点头,說:“经過昨天一晚上的检验工作,已经确定了死者就是占士梅本人无疑。” “可是,占士梅就孤零零一個人,又沒孩子,父母又不在身边,是怎么通過死者的dna来确定死者身份的?”我问。 “我們在现场提取了占士梅家中的毛巾、牙刷等一切可以留下dna的物品。”侦查员說,“经過比对,都是同一個人的。不過为了稳妥起见,我們也派人去外地采集占士梅父母的血样,打算通過亲子鉴定进一步確認。” 我点头表示满意,经過数年的培训,现在基层民警对于提取生物检材的技巧都已经驾轻就熟了。我随即又问:“出了這么大事儿,占士梅的父母都不来龙番?” “是啊,世态炎凉。”侦查员叹了口气,“他们好像完全不在乎這個女儿,拒绝来龙番办丧事。” 小区似乎已经恢复了宁静,经過一夜的交涉,虽然整栋楼周围都拉起了警戒带,但现场上下周围的邻居也都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裡。 我們几個拎着勘查箱上楼,见市局技术部门的同事正在进行现场勘查。 “你确定這是大门的原始状态嗎?”一名痕检员正在询问被从队裡叫過来的那位操着东北口音的消防队员。 “那必须的啊!”队员說,“這门,那家伙,老结实了,我踹了几脚才踹开啊。 我见大门的门框都已经变形,铁质防盗门的中央都发生了凹陷,对這名队员的天生神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還是林涛更能抓住重点,他指着伸出来的门舌,說:“這個门舌通過钥匙是控制不了的,它相当于防盗门的插销,只有在门内手动转动這個旋钮,才能把门舌转出。” “哦?什么意思呢?”我问。 林涛和我一起走进了屋内,窗户挨個儿看了一遍,說:“除了主卧室沒有窗户,其他各房间的窗户、防盗窗都是完好无损的。” “主卧室的窗户被冲击波打出去了。”我說,“玻璃碎了,但防盗窗還是完好的,沒有撬压,沒有损坏。” “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封闭现场。”林涛下了结论。 现场所有人都骤然放松下来。 对现场勘查人员来說,能确定一個现场是封闭现场,是至关重要的。一旦确定了是封闭现场,沒有出口,那么就說明這起案子肯定跟室内的人有关系。而這個室内,只有刘晨彬和死者占士梅。 “那我們可以撤了?”陈诗羽淡淡地說道。即便重新让她“参战”,她好像仍然对我們余怒未消。 “我觉得吧,這事儿一看,就是内部人干的。”我說,“但是内部人怎么干的,可是有一番文章要做。” “不用說,肯定是相约自杀。”大宝在早晨把情况和宝嫂的父母說過后,也加入了我們的队伍。 “這個相约自杀,可是比较麻烦的。”我說。 “不麻烦,你不是說,爆炸原因是液化气罐嗎?”林涛說,“虽然液化气罐被水冲過,沒有了痕迹物证,但是谁把液化气罐从厨房搬到了卧室呢?” 我见林涛說到了重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說下去。 林涛引着我們走到了厨房,打开放置液化气罐的橱柜柜门,說:“液化气罐是从這裡被挪出的,之前应该连着一個阀门,阀门连着煤气管道,通向锅灶。所以,我們只需要对橱柜柜门以及阀门进行指纹显现,就能找出搬液化气罐的人了。” 我摇摇头,說:“你别忘了,這是刘晨彬的家!我相信,不管你们怎么显现,肯定能找到刘晨彬的指纹。但是,這又能說明什么問題呢?說明刘晨彬在家经常干家务?换液化气罐這种事情,都是他包了?” 林涛默然地点了点头。 我接着說:“這和杀亲案件是有相似之处的,就是在现场提取到嫌疑人的痕迹物证,都沒有任何意义,因为他本来就可以在现场或者死者身上留下痕迹物证。比如在死者指甲裡发现她丈夫的dna,能說明什么問題?本来就应该有的,很正常的。” “杀亲案件确实很难取证。”林涛說。 “可是我觉得這個案子和杀亲案件不同。”大宝說,“杀亲案件都有预谋杀人和案后伪装。這起案件,两個人都在现场,要不是消防队及时赶到,刘晨彬也得沒命。所以,這应该就是简单的相约自杀案件。” “你可不要小看相约自杀案件。”我說,“也未必那么容易。” “刘晨彬若一心求死,他一旦清醒,肯定就会如实供述犯罪行为。”大宝說,“所以未必有你想的那么困难。” 我摇摇头,說:“相约自杀造成一死一伤的情况很常见,但是伤的那個如实供述的又有几個?我经历過的相约自杀案件中,有两個是具有代表性的。第一,曾经有個现场,一死一伤。女的颈动脉破裂,大出血死亡;男的颈部大创口,但是沒伤到大血管,沒死。這個案件看起来,就是男女相约自杀的案件。后来经過勘查,我們发现女的颈部创口很深,但女的手上却沒有血,所以判断是男的割女的颈部导致女的死亡。最关键的是,我們通過现场的血迹分析,认为男的在割完女的颈部以后,自己走到了大衣柜的镜子旁边,对着镜子割自己的脖子。镜子上有少量喷溅血迹,地面上有大量滴落血迹,都是男的的血。那么問題就来了,为什么這個男的要对着镜子割自己?刎颈沒必要对着镜子吧?经過分析,我們认为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個男的为了定好下刀位置,不割破自己的大血管,只在颈部前侧留下大创口,让自己不至于死亡。后来這個案子经過审讯,男的交代了他杀死妻子,然后自己制造成一個相约自杀的现场想瞒天過海。這個案子代表了一类用相约自杀来掩盖杀人事实的案例。” “我的天哪。”陈诗羽說,“這自己割自己,還照着镜子,想想就毛骨悚然。” “你也有毛骨悚然的时候?”林涛笑着說。 我接着說:“第二,還有這么個案件。看起来也是两人相约自杀。男的先用绳子勒死了女的,然后自己上吊,结果還沒死就被人发现了,救了下来。后来男的恢复正常了,就对他进行了审讯。這個男的很爽快地承认了他们两人是相约自杀。但是,他坚决否认是自己勒死了那個女的,坚称那個女的是自己勒死了自己,然后他選擇上吊。听起来天衣无缝。好在后来经過dna检验,确定勒死女的的绳子上,只有男的的dna,才确定了男的是杀人凶手。這個案子代表了另一类相约自杀,就是两個人原本是打算一起死的,但是伤者既然沒死,思想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就开始后悔了,就又不想死了。但是不想死的前提就是,他得逃脱法律的制裁啊,所以想通過狡辩来推脱自己的罪责,說对方是自杀的。” “也就是說,這個案子,我們得搞清楚他们的相约自杀是什么性质的。”林涛举一反三。 “是的。”我点头說,“這個案子中,如果起火爆炸的瞬间,两個人都活着,而且是占士梅点火引爆的话,则刘晨彬不需要负杀人的刑事责任;但如果是刘晨彬点火引爆,即便是两個人相约自杀,刘晨彬也要承担自己杀人的刑事责任,但是可能会从轻判罚。若是另外一种情况,即刘展彬先杀了占士梅,再点火自杀,那這起案件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故意杀人,畏罪自杀未遂,妥妥的。” “可是,你怎么知道刘晨彬不会醒来招供?点爆煤气,求死之心很坚定啊。”大宝仍然坚持他的观点。 “刚才我們去医院,你们也看到了。”我說,“刘晨彬分明是在装昏迷。为什么要装昏迷?显然是在思考。既然在思考,說明他求死之心已经不坚定了,他可能在考虑对策。” “也就是說,我們的当务之急,就是搞清楚占士梅是生前烧死,還是死后焚尸?”大宝說:“這对法医来說,是小菜一碟啊。” “這道菜,可還真不是小菜。”我說,“第一,尸体焚毁程度极其严重,我們常常利用气道内有无烟灰炭未来判断是生前烧死還是死后焚尸,這個方法是用不了了,因为整個脖子都烧沒了。第二,即便是死后焚尸,還得判断她的死因,如果刘晨彬說她是自杀的呢?” “還有,谁是点火的人,這一点有沒有希望确定?”林涛问。 我說:“有希望,但是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