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繡球

作者:塞外客
四喜覺得主子哭了那麼久肯定餓了,便命小丫鬟將從府裏帶來的喫食端出來。

  喫的有玫瑰酥、如意糕、水晶福袋、茯苓餅等。喝的有碧粳粥、乳鴿湯,因天氣炎熱令人胃口不佳,小廚房還特地加了碗青梅羹,飯前開胃,飯後消食。

  四喜特地把青梅羹捧給施喬兒:“姑娘嚐嚐這個,小廚房新來的廚子琢磨出來的,說是酸甜口的,夏天喝最好不過。”

  施喬兒瞥了眼,見顏色怪鮮亮,便伸出手指拈起白瓷勺舀了半勺,手上膚色之白嫩,竟與白瓷不相上下,指端用力時透着些許的粉。

  青梅羹一入口,施喬兒不由蹙了眉頭,把勺子“叮噹”扔回碗裏:“齁得慌,蜂蜜放得多了,梅子煮久了,清香都沒了,光剩下股子苦澀氣。”

  施喬兒在喫食上從小就挑,倒不是非得喫什麼山珍海味,而是她味覺比常人稍敏感些,鹹了淡了甜了膩了,一口便能嚐出高低來。

  四喜一聽,忙將青梅羹放下:“那咱們就不喫它了。”繼而端起那盤還冒着熱氣兒的水晶福袋,“這個可是您素日裏愛喫的,快趁熱喫上一個。”

  所謂“愛喫”,恐怕也不過是多咬了兩口,這“水晶福袋”外面是糯米皮,裏面是鮮蝦肉,施喬兒能喫兩個便是頂天了,多了便要喊膩。

  經四喜一勸,施喬兒覺得自己也確實有點餓了,便用瑪瑙箸夾起一隻福袋咬了半口。

  不料這回眉頭皺得比剛纔喫青梅羹還要狠,小臉都皺成了苦瓜,不僅把沒喫完的放下,還把嘴裏的吐出來說:“這個蝦肉有股子怪味!”

  四喜嚇了一跳,低頭聞了聞雖沒聞出什麼邪味,但見主子這個反應,便肯定蝦不是今天現捕撈的。

  便連忙端來清茶給施喬兒漱口,還讓她張嘴,檢查有沒有嚥下去。

  檢查完,四喜拍着心口後怕道:“阿彌陀佛啊,奴婢回去就把小廚房的人全部收拾一遍,入口的東西弄不乾淨可是要鬧肚子的!”

  不想“鬧肚子”這三個字卻是提醒到了施喬兒,她秀眉一展,眼珠在眼眶裏骨碌轉了一圈,緊接又皺緊眉毛,捂着肚子便哭:“肚子疼!我肚子疼!我拋不成繡球了!”

  這一聲嚎把整個繡樓的婆子丫鬟都給嚇着了,眼看香爐上最後一截香也要燃盡,四喜急得手足無措,一把抓住同樣手足無措的嬤嬤:“這怎麼辦啊!要不……跑快點,回府上告知雲姨娘?”

  嬤嬤也是沒什麼主見的,只管照做。

  施喬兒卻在這時一伸手:“別!別去跟我娘說!你們去找我爹,就說我……我身體不適病入膏肓快要不行了!今日這繡球拋不得!總之!千萬不要告訴我娘!”

  見四喜點頭如搗蒜,施喬兒正在心裏竊喜。

  緊接着便聽到了自己親孃的聲音——

  “怎麼着?哪條大律上寫了肚子疼不能找親孃?”

  雲姨娘邁着蓮步款款而來,樣子端莊,腳下木梯卻被她踩得嘎吱作響,身後跟着大羣丫鬟婆子,其中還夾着在鎮國府忙碌了小半輩子的府醫老張。

  衆丫鬟像看見救命稻草似的,忙福身行禮。

  雲姨娘一甩袖子:“行了,都下去吧,好好個姑娘被你們伺候的肚子疼,等會兒我挨個兒問責。”

  施喬兒被自己親孃迎面而來的一記眼刀嚇得頭皮發麻,卻還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哼唧道:“孃親,我肚子真的疼。”

  雲姨娘坐到正中貴妃榻上,笑了一聲:“我又沒說你假的疼,有病就得治不是?”

  說着朝府醫使了個眼神:“施針吧。”

  施喬兒身子一抖:“施針?施什麼針?”

  從小到大她最怕大夫手裏的針了!藥那麼難喝,她寧願一天喝三頓都不願意挨一下針!

  雲姨娘接過婆子遞的茶,拈起茶蓋,慢條細理撇了撇茶麪上的浮沫:“自然是治病的針了,你不是肚子疼嗎,那就讓你張叔在你止疼的穴位上紮上幾扎,如此便不疼了。”

  到底知女莫若母,施喬兒從小到大雖然又軟又乖,但云水煙知道自己這個女兒鬼主意可多着呢,撒嬌要是沒用,就會想別的法子了。

  不過傻也是真的傻,小時候不想讀書就裝肚子疼,長大了不想扔繡球還是裝肚子疼。

  就不知道換點花樣兒。

  老張聽從吩咐,出來時特地帶的最長的銀針,足有成年男子的一隻手掌長,從針包取出時,寒光從針頭閃到針尖。

  施喬兒光看着都要魂飛魄散了。

  雲姨娘呷了口茶,淡定自若道:“也不是什麼大毛病,扎完就好了,到時候再拋繡球也不晚。”

  施喬兒萬念俱灰,合着挨完扎該拋還是得拋!

  老張捏着銀針一步步走到施喬兒跟前,和藹道:“來,姑娘,把手伸出來。”

  施喬兒“騰”一下坐起來,眼淚一抹小臉一繃:“我不疼了!一點都不疼了!”

  香爐裏最後一截香也在這時歪倒成灰,霎時間繡樓內外仙樂縈繞,如若天上瑤宮。

  樓下百姓翹首以盼,迫不及待想要一睹國公府三小姐真容。

  不過心情顯然都沒有開始時歡樂。

  因爲繡樓下,已經圍了裏外三層的禁衛軍。

  好不容易等到餛飩能下口,猴兒一邊往嘴裏扒,一邊站在凳子上看繡樓下那位騎高頭大馬的少年,狐疑道:“那個人是誰?爲什麼他一來就把整個路中央都給封住了?”

  人多得沒地方去,又不想錯過熱鬧,便紛紛往路兩邊擠,主僕二人喫個餛飩都不得安生。

  沈清河當時正給一名抱孩子的婦人讓座,沒留意猴兒說的話。

  好在攤主健談,耐着性子跟猴兒解釋:“傻孩子,你看這陣仗,除了龍子龍孫,整個京城還有哪家權貴敢用禁衛軍?我告訴你啊,那裏面的就是咱當今聖上最寶貝的兒子——九皇子朱啓!”

  後面兩個字攤主是極力壓低聲音說的,不過猴兒還是聽清了。

  小孩一邊大嚼餛飩,一邊繼續伸着脖子瞧:“這個我知道,我聽人講過,九皇子的母親是燕貴妃,燕貴妃是陛下的寵妃,長得美極了,但不是咱們漢人。”

  這時沈清河從後面敲了下他的頭:“食不言。”

  猴兒知是先生嫌他多嘴,摸着腦袋:“這不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嗎?”

  燕貴妃是樓蘭國的公主,二十年前蠻人戰敗,樓蘭國的老國王怕那羣蠻人轉過頭把自己國家收拾了,便馬不蹄停地把自己最美的女兒作爲貢品上供□□,以兩國聯姻來獲得大涼庇護。

  誰也沒想到區區一和親公主,會有朝一日獲得今日榮寵。

  沈清河聲音略沉下來:“再多嘴,回去把尚書從頭到尾抄一遍。”

  猴兒頭皮一麻,立馬叫饒:“我錯了先生!我發誓從現在開始我一個字不說!不然我就是小狗!”

  就在這時,喧鬧的人羣忽然一下子安靜下來,猴兒扭頭一看,手裏裝餛飩的碗差點沒端穩砸下去。

  他目不轉睛望着繡樓上的少女,只感覺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手裏的餛飩沒了香氣,連他自己是誰在哪都忘了。

  嘴一張,情不自禁感嘆:“天吶,她真的是人嗎?我怎麼感覺畫上的神仙飄下來了一樣,先生你快看看!該不是我出幻覺了吧!真的有人長成這樣!”

  沈清河把坐的地方讓了出去,此刻便只好站着喫餛飩,他從不喜歡雜亂的地方,眼下只想早喫完早回去,哪裏有心情扭頭欣賞繡樓上的美嬌娘。

  而處於衆目睽睽之下的施喬兒,情況也好不到哪去。

  她是被她娘一把推出來的,現在整個人猶如釘死在腳下的琉璃磚上一般,神情呆滯一動不動,連怎麼呼吸都忘了。

  施喬兒不怪孃親,畢竟往日裏不知費了多少功夫才拋上今天這個繡球,若是就此作罷,整個鎮國公府都會成爲京城的茶餘閒談。

  可她真的沒準備好。

  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在國公府的小天地裏待了十五年,見過的人加起來都沒有這一眼來的多。

  不過多歸多,繡樓下的佈局卻很巧妙,從外看人頭烏泱泱的,但其實真正站在繡樓底下的,只有九皇子一人而已。

  鎮國公那麼反對閨女喜歡九皇子,可爲了讓女兒嫁給心上人,也是真的煞費苦心了。

  施喬兒忽然很想哭。

  可一低頭看見朱啓那張臉,她不想哭了,她想一頭撞死。

  劍眉星目,龍章鳳姿,因爲身有異域血統的緣故,朱啓的五官生來便比常人深邃,雙眼皮的摺痕直掃進鬢角里,身量挺拔高大,俊美而不失威儀。

  這真真切切是她的心上人。

  但昨晚的夢也是真真切切的嚇人。

  可能是施喬兒的表情太明顯,馬上的朱啓也察覺到了,但他只以爲她是緊張,四目相對時,還對着施喬兒微笑了下,彷彿在安撫。

  施喬兒抖得更厲害了。

  在這一瞬間她有千言萬語想要和朱啓說,想再叫他一聲“表哥”,想跟他說她現在真的很不安很害怕,但時間不等人,她喘口氣的功夫,四喜就已經將繡球端到她眼前了。

  繡面上的連理枝和比翼鳥,是她熬了好多夜晚才繡完的,喜歡的不得了,甚至想回頭再拆下來留着當蓋頭用,現在,她沒心情再去幻想那些了。

  一閉眼,就是大刀落下時的疼。

  四喜見施喬兒遲遲不拿球,小聲提醒:“姑娘?姑娘?”

  施喬兒猛地睜開眼,夢裏的畫面依舊揮之不去,她搖了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哆嗦着伸手從案盤上取了繡球。

  一邊是心心念唸的心上人,一邊是生死未卜的命運。

  施喬兒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她的力氣逐漸加重,指甲深陷進了繡球裏,正打算一咬牙拋給朱啓,低頭一看,手裏原本代表喜慶的大紅色繡球,此刻竟成了被鮮血浸透的繡球,和她夢裏濺到雪地上的血一模一樣!

  施喬兒汗毛一豎,在把繡球拋出去的瞬間倏然加大力度。

  萬衆矚目下,一道大紅色的拋物線從繡樓上飛出,飛過九皇子,飛過禁衛軍,正中繡樓對面的餛飩攤。

  “嘭”一聲,沈清河臉埋餛飩碗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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