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桂月

作者:塞外客
桂月初,學堂休沐,沈清河一早起來,先去同老國公及各位長輩請了安,回來修訂卷牘前部,將其中尚在存疑的地方標出,等着有閒情蒐集出來過往殘亂史冊,再一一對照。

  天氣轉涼後,早上的陽光便格外明媚燦爛,金絲從秋香色霞影紗的窗口透入房中,洋洋灑灑落在靠窗的棋案上。

  施喬兒雪白的手肘支在案上,圓潤的手背輕輕拖着下巴,眉頭微蹙,眼睛盯着棋局,另隻手拈着顆墨玉般的黑子,正在猶豫下在哪處。

  四喜的棋藝並不好,她自己也是半吊子,兩人半斤對八兩。

  對面,沈清河低頭勾畫半晌,擡頭一眼望到可入畫中的嬌嬌娘子,心情不禁舒暢,隨口問道:“三娘早上去同孃親請安,可曾順道用了早膳?”

  不提還好,一提施喬兒眉頭皺得更緊了,煩兮兮落下一子,說:“用了,她非得讓我嘗她院裏小廚房做的羊肉小包子,我吃了半個,羶得不行,感覺現在一張口都能發出羊叫。”

  沈清河:“羊怎麼叫?”

  施喬兒:“咩~”

  空氣短暫寂靜。

  四喜憋得兩肩直打顫,實在憋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捂着肚子趴在案上,再也下不去棋了。

  施喬兒反應過來,衝着沈清河一甩袖子,委屈道:“你又戲我!”

  沈清河忍笑不語,朝她展開雙臂。

  施喬兒“哼”了一聲別過臉,然後噠噠跑去撲他懷裏了。

  四喜捂着快要笑掉的下巴悄悄退下,臨走不忘將門關好。

  施喬兒在沈清河懷中乖乖坐着,貓兒似的,就是喜歡時不時摟摟他的脖子蹭蹭他的下巴,看着沈清河瓷白的耳根漸漸染上緋紅,感覺無比有成就感。

  就是喉結千萬碰不得了,那地方跟個什麼奇怪的開關似的,一碰她就要遭殃。

  沈清河就一手摟着她的腰,一手在捲上勾畫。

  勾畫完畢,接着抽出一張信箋,提筆在上面寫下兩行文字。

  施喬兒看了看,問:“相公這是什麼字?我怎麼看不懂。”

  沈清河耐心道:“我年幼時覺得造字有趣,便學着倉頡觀萬物形態,自己創出一種字體。初時不知天高地厚,得了母親兩句誇獎便沾沾自喜。後來便覺艱難,鮮少再用,只在和朋友通信時練練手罷了。”

  施喬兒兩眼放光,盯着字道:“好厲害!那這兩行寫了什麼啊?”

  沈清河笑笑:“無非是問他近來如何,江南災情嚴重,望他一切安好。”

  施喬兒詫異:“啊?原來你這朋友是江南那邊的嗎?那寄信的時候順便給他帶些飛錢吧,雖然五皇子前去賑災已久,但也不知境況好了多少,我聽我娘說大災面前錢不當錢,但有總比沒有強不是?”

  沈清河頓筆,握起她的手吻了下掌心,輕聲道:“我家娘子真是菩薩心腸,也不問我那朋友姓甚名誰做什麼的,只因那邊遭難,便願施以援手。”

  施喬兒低着小腦袋瓜想了想,擡臉說:“我對那些實在沒什麼好奇心,橫豎你的眼光又不差,朋友必定也是極好的人物,管那幹嘛呢。”

  沈清河手臂一收,摸着她的腰與她交頸相擁,在她耳畔柔聲道:“三娘說得對,我的眼光從來不差。”

  半月後,揚子江西岸遭大水衝上一塊巨石,上面雕有“鳳鳴岐山,惡紫奪朱”八個大字。

  此事在民間掀起軒然大浪,朝廷雖未出面,但在消息傳到京城那日,拱衛司連夜進宮。次日戶部尚書上官梓涉嫌貪污受賄入昭獄查辦,雖後釋放,但連降三級,家產盡數充公。

  同時不久之後,早被燒成一片廢墟的烏衣巷沈家,居然在翻新重蓋時,從焦土裏挖出大片金子,足有上千錠之多。

  施喬兒聽說時一口茶直接噴了出去,和沈清河趕去一看,果然見到遍地黃金,活似地裏長出來一般。

  她又慌又怕,抱着沈清河胳膊道:“怎麼會這樣,我們家下面,怎麼會有這麼多錢?”

  沈清河面上一派平和,摸着她的肩膀安慰她:“三娘不必害怕,想是土地公顯靈,將你被燒燬的嫁妝都還給了你。”

  施喬兒嗔他一眼:“少拿這套唬小孩子的應付我,我是真的有些慌啊。”

  沈清河很自然地攥住了她的手,道:“慌什麼,總之沒偷沒搶,出現在自己家裏,那就入庫便是。若有人問起,你就說是母親生前爲我二人留下的祖產。”

  施喬兒兩隻杏眼盛滿懵懂:“可以這樣嗎?”

  沈清河笑:“怎麼不可以?”

  施喬兒哭笑不得,揪着沈清河的手指黏糊糊道:“外面人都說你是正人君子,我娘和我爹,我的姐姐們,也都這樣說。可我怎麼越來越覺得,你這位君子,時而正,時而不正的呢。”

  沈清河仍是笑:“那三娘是喜歡正的,還是喜歡不正的。”

  施喬兒想了想,忍俊不禁:“我好像……都挺喜歡的,反正你又不會害我。”

  沈清河將她攬入懷中,輕輕嘆氣道:“對啊,我當然不會害你。”

  他只會把她被別人毀壞的東西,再從對方手裏拿回來而已。

  這回是連降三級,下回是什麼,他可就說不準了。

  一轉眼,到了八月十五當日。

  中秋佳節,闔家團圓。雲姨娘一大早就給老頭做了思想工作,說她好不容易纔把老二勸回家過節,讓老頭閉嘴閉嘴再閉嘴,有些話知道不合適那就不要說,不知道幹嘛那就和女婿喝酒,喝醉了早早睡下也給她省心。

  老國公不情不願答應下來,鬍子氣得要翹天上。

  雲姨娘懶得管他,又直接去了北屋那裏,對着不食人間五穀的公主殿下好一頓勸,苦口婆心道:“我倒也不是故意來打攪太太,只是一年就一回,三姐兒如今嫁了人,等過了這個節,就該搬去新家了,再見也是不方便。老二更是難得回來坐下來好好喫頓飯,她和她爹那個樣子,一見面跟仇家似的,您也不是不知道。飯桌上要是沒個能鎮住他們的人,我真怕一頓團圓飯喫到一半打起來。”

  長公主手持念珠,跪在蒲團面朝佛像,眼觀鼻鼻觀心,只是不語。

  雲姨娘見狀,喘了口氣歇了會兒,動了動腦子又道:“前幾日裏發生一樁大事我猜您肯定不知,那個上官梓,就是戶部尚書,因爲外面傳得一句話,什麼惡紫奪朱什麼的,差點把命給丟了!他名字裏不就帶個諧音嗎!這下可好,拼了老半輩子爬到現在的位置,硬是連降三級,恐怕日後也難得重用。”

  伴君如伴虎,老話從不往空地裏說。

  可長公主依舊無動於衷。

  雲姨娘徹底累了,呼了口氣托腮靠在矮榻上,兩眼瞧着牆上的佛像,心說:“老和尚啊老和尚,你要真有些本事,就顯顯靈幫幫我吧。”

  這時陳嬤嬤走進來,手裏端着一筐綢緞,綢緞上繡滿了如意紋,福了福身說:“太太,東西都備好了,是現在開始還是等等?”

  長公主終於開口,聲音清冷,毫無煙火之氣:“等等。”

  “哎,那我先帶去一邊候着。”

  雲姨娘往筐裏瞟了一瞟,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朝陳嬤嬤招了招手,低聲問:“往年裏便常見太太置辦這些,這到底幹什麼用的?”

  陳嬤嬤笑了笑道:“祈福用的,太太過去有位閨中好友,失散多年了,至今杳無音訊。太太每年呢,都會命人在綢緞上繡滿如意紋,以祈求那位在外面平安順遂。”

  雲姨娘重重點頭,接着犯起納悶道:“哦,原來如此啊。那太太的閨中好友也該不是尋常女子,怎就失散了呢?”

  陳嬤嬤在北屋冷清慣了,遇上話癆顯然難以招架,又不好搪塞過去,便小聲又小聲道:“那位小姐原是前禮部侍郎沈家的千金,據說是在外踏青時與一男子結交,回到家中以後便茶飯不思,再後來……人便不見了。”

  雲姨娘頃刻捂緊了嘴,瞪大眼睛悄聲道:“私奔!”

  陳嬤嬤忙用手輕輕拍了下她,嘴巴往長公主的背影上努了努,示意她少提這個。

  雲姨娘面上點着頭,嘴裏又不自禁思忖道:“我記得那沈家,早在十幾年前不就因罪株連了嗎?如此這般,那位沈小姐倒也算因禍得福了。”

  提起此事,雲姨娘又後知後覺起了身雞皮疙瘩,感慨道:“哎喲怪滲人的,我家姑爺不就姓沈嗎?好在知道他爹是幹什麼的,不然可真叫人提心吊膽。他娘我雖沒怎麼見,但名字卻記得真切,叫什麼沈華宵的,你們對對,可別是這個人?”

  長公主捻動佛珠的手倏然定住。

  在她身後,陳嬤嬤對雲姨娘笑道:“可別爲難老奴了,幾十年前的人了,哪裏還記得清名字。再說天下再巧也沒有這般巧的事情,幾十年來想見見不到,最後兜兜轉轉,沈小姐竟同太太做了兒女親家。”

  沈清河無父,母又體弱,婚事幾乎趕鴨子上架似的由自己一手料理。長公主又是個避世不出的性子,直到如今,她也僅在新人拜堂時現身一次,並沒有同那位親家母碰過面。

  眼下即便要見也沒法子,畢竟人已經沒了。

  ……

  當天夜裏,有長公主在,一頓團圓飯喫得還算風平浪靜。

  施虎記準了雲姨娘的話,拉着女婿別的不幹光喝酒,喝醉就倒去睡大覺。

  倒是施喬兒,和施玉瑤因爲爭論十五的月亮十五圓還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吵着吵着差點動手打起來。

  一直熱鬧到了後半夜,各回各房各睡各覺。

  施喬兒想再看會兒月亮,但感覺沈清河有些醉了,便省了去閣樓的心思,覺得反正明晚月亮也還圓,今晚好好休息便是。

  但沈清河見她一路總擡頭,看出她的心思,便擡起她的下巴吻了下,道:“爲夫沒醉,秋日夜涼,帶牀被子上去便是。”

  嗓子都變澀了,還說沒醉呢。

  施喬兒也不客氣,順杆子往上爬道:“這可是你說的,上去了你若是犯困,只管打地鋪,我可不扶你下去。”

  沈清河輕笑:“那是自然。”

  閣樓上是放花草的地方,上頭陽光足,枝葉長得肥大,跟喝了補湯似的。尤其鈴蘭生長最盛,夜間芳馥四溢。

  今夜月色極美,銀白如霜,燈都不必掛上。

  施喬兒依偎在沈清河懷中,二人裹着被子,望着天上的老玉盤聊天。

  施喬兒跟沈清河說自己小時候的趣事,但說着說着就沒了,於是開始追問他的過往,問他在外面走動那麼多年,有沒有遇到些好玩的人好玩的事。

  沈清河想了想,用酒後略沙啞的嗓音道:“好玩的太多了,有趣的有,危言聳聽的也有,想聽哪種?”

  施喬兒轉過身面朝他,手攬住他的脖子,興沖沖道:“都想聽。”

  於是沈清河摟着她的腰,望着漫天的清輝,給她講了自己年少時深夜出行,恰逢大霧天氣,聽到有女子在身後哭的經歷。

  施喬兒被嚇得頭皮發麻,臉埋他懷中直嗚嗚,捶着他道:“太可怕了,你怎麼能這麼輕鬆的說出來,我光聽着就要怕死了!”

  沈清河摸着她的後背寬慰,笑道:“這沒什麼,雖至今仍有些困惑,但也比遇到強盜好太多了,爲人只要心正,鬼神皆會退避。”

  施喬兒委屈巴巴擡臉:“當真?”

  沈清河輕嗤一聲,低頭吻她鼻尖:“自是當真。怪我不該嚇你,你說你還想聽什麼故事,我都講給你。”

  施喬兒回吻了下他嘴角,軟聲道:“不想聽了,就想同你在一塊,光看月亮就行,什麼話不說也行。”

  沈清河喉結滾了下,指尖探向她衣帶,詢問道:“確定不說嗎?”

  軀體和嗓子總要動一樣,否則人要睡着了。

  施喬兒點頭,眨着明亮的眼睛:“不用說啊,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做什麼都好。”

  做什麼都好……

  “聽娘子的。”

  清風過,帶來陣陣桂花甜。

  分明已到秋日,閣樓的窗口下卻是春光旖旎,連月亮都羞得躲到雲彩後面去。

  鈴蘭,又名風鈴草,根、莖、葉,皆可入藥,內服可補陽利水,活血怯風,外用可凝血解毒。

  ——其香,可催發情動。

  作者有話說:

  沈老六隻是脾氣好,但可沒有多寬宏大量,誰動他媳婦一下他能不動聲色扒對方一身皮,連降三級是他最後的溫柔

  以及小寶們不用擔心後面會有太多亂七八糟權謀支線劇情,我開這篇就是主重cp的,其餘都是配餐,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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