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變故
沈清河這下無處遁形,只好將拒絕的話徹底搬在臺面上,明明白白地跟他說了個透。
城外的雪比城中融化得要晚,走在小徑放眼四望,可見周遭山巔雪白一片,不染纖塵,竟如寥無人煙的世外桃源。
朱傳嗣悠悠轉身,望了一圈景色,看輕霧環在半山腰,仙人衣帶般脫俗飄逸,目光繞啊繞,最後停在那貌不驚人的學堂上,裏面讀書聲朗朗,施家老三在最後排一身裹得嚴實,正以一種“奪夫之恨不共戴天”的眼神狠狠注視着他。
朱傳嗣擡手打了個招呼,童叟無欺的樣子。笑道:“傲雪凌霜是很好的,但若有才能而無處施展,豈不黃沙掩珠,分外可惜?”
沈清河聽着讀書聲,依舊油鹽不進道:“沈某覺得,並不可惜。”
朱傳嗣急了,好壞歹話說了個遍,就差拿刀架人脖子上了,結果到現在還是不聽勸,乾脆一甩袖子轉身,恨鐵不成鋼道:“你說說你一個讀書人,怎麼能比目不識丁的老嫗還固執呢?赴東南剿匪有什麼不好?這是如今朝廷裏面臨的第一等麻煩,只要把這件差事辦好了,功名利祿這四樣要什麼沒有?四品以下的官位隨着你挑,這可比考狀元要來得划算多了,你說說你在跟我倔些什麼?榮華富貴不好嗎?飛黃騰達不好嗎?”
沈清河也不跟他惱,依舊不疾不徐的樣子,對他緩緩開口說:“姐夫認爲,爲官者,幾分是在爲百姓謀生,幾分是在爲自己謀生?”
一句話把朱傳嗣問住了。
沈清河繼續說:“人這一生,精力十之八九,拋卻睡眠、飲食、奔波,所剩之時不過二三,這二三中若再去些繁瑣無用的交際,最後留下的,當真只有那一分之間的空隙罷了。”
他轉頭看着朱傳嗣,目光清亮如舊,微笑道:“榮華富貴,飛黃騰達,是很好的。但對我來說,那一分精力與其耗費在官場沉浮,不如留着做些自己真正想做之事。人生苦短如白駒過隙,黃白交子,功名利祿,雖是凡人一生所求,但在沈某心中,遠不及做個閒雲野鶴,與自家娘子潑墨賭茶來得快樂。”
朱傳嗣面色沉靜了下去,眼神盯着沈清河望了良久,彷彿是想透過皮囊,看穿自己這位妹夫內裏,究竟是個怎麼樣的魂魄。
但他終究嘆了口氣,道:“也罷,君子不強人所難,你既當真無意,我也不好強求,唉。”
沈清河笑了笑,不再前行,轉身與他並肩往回走道:“良策既已獻上,姐夫帶誰過去都是一樣的。”
朱傳嗣又嘆一口氣,愁眉苦臉低聲道:“事到如今,我就跟你實話實說了罷,這回上頭不僅是讓我自己去,還有意讓那位老五同我一塊前行。妹夫你自己想想,往年這一年又是匪患又是大雨不斷,邊疆也算不得太平,放個旁的,寫份罪己詔都算輕的了,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把當前動搖的民心給安撫住。老五江南賑災那回幹得漂亮,賑災結束還用自己的私款在當地蓋了不少善堂,這會兒朝野上下風向正變着呢。宗室子弟可拿出手的不多,一個老九倒是有幾分能耐,偏是個不能有作爲的,挑挑揀揀,也就一個老五暫時可用一陣子了。”
沈清河聽完,皺眉思忖起來。
朱傳嗣繼續道:“一家人我就不跟你說兩家話了,我實話實說,這回剿匪我是真不想去,一是有了這回經歷,日後同那位免不得有些來往上的麻煩,他同國公府的淵源你也清楚,走近了對誰都不好。二是,你也知道,我夫人二月份臨盆,實在不想在那個時候抽身離開。所以與其說是讓你去,不如說是讓你替我前去。”
提到大姐,沈清河面上明顯有絲動搖,但並未多說。
朱傳嗣拍了拍他的肩,又對學堂中活似怒目金剛的三妹含笑招了招手,收回視線後說:“走了,回頭替我在三妹面前多說兩句好話,瞧瞧那眼神給我防的,我要是個小娘子她還不得把我給活吃了。”
沈清河噙笑送客,拱袖作揖道:“姐夫慢走。”
等朱傳嗣上了馬車走遠,他的心反倒有些靜不下來了。
夜晚夫妻二人回到家中,換完衣服,施喬兒又置備了一桌小菜,溫了二兩清酒,同沈清河小酌了兩杯,喝時問他:“相公今日是有什麼心事嗎,我感覺自從姐夫走後你便有些怪,是他對你又說了什麼?”
沈清河笑了下,望着手中酒盞道:“無外乎還是那些話罷了,但這回我自己,確實有些許的猶豫。”
施喬兒眉一蹙,眼眶子當即要紅:“你想遠赴東南嗎?”
沈清河忙將她摟入懷中,摸着她的肩膀笑道:“只是想想而已,或許不論理但論情,我也該幫幫大姐夫。”
施喬兒眉皺得更緊了,哽咽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一模一樣的話他早對我說過一遍了,見我不買賬,才又親自找的你。你不就是覺得有你替他去,他就能留下陪伴大姐了?可朝中人才那麼多,我不信就只能揪着你一個局外人用,他要想留下自能留下,派誰去不行偏認準了你?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到了東南面對的是什麼?是一大幫子窮兇極惡的匪徒啊,他們殺過的人比喫過的飯都多!總之我是不會答應的,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別想將你帶去。”
施喬兒一把摟緊沈清河的腰,說什麼也不鬆開,好像一鬆他就要被人搶走似的。
沈清河那顆原本漂浮的心又定了下來,摸着她的後頸笑道:“好了,這下確定了,得妻如此,我當真是哪兒也去不了了。”
施喬兒一挑眉梢:“怎麼?你嫌我黏人?”
沈清河將她又摟緊了些,輕聲道:“我恨不得你再黏人些,我這些年在外頭漂泊夠了,像只永遠歇不下來的鳥一樣,只有你在我身邊,我才能知道家是個什麼滋味,若沒了你施三娘子,我沈清河怕是沒了以後也回不到從前,要成一具徹徹底底的行屍走肉了。”
施喬兒打他嘴巴:“不準說這麼嚇人,什麼屍啊肉啊的,大晚上的聽着滲人。”
沈清河忍俊不禁,抱緊了她笑着認錯:“好好好,不說這些,反正你得知道,不止你離不開我,我更是離不開你。”
施喬兒笑了,親了下沉清河的臉,雙眸亮晶晶瞧着他道:“我知道,就跟放風箏似的,你身上的那根線在我手裏攥着呢,有我在,無論你身處何方,你的心都和我貼在一塊,你走不遠的。”
沈清河俯首吻她頸窩,聞着她身上的香氣,方感覺此刻的自己還活着。
天上月色靜悄悄,白茫茫一片照在大地,冰雪在不知不覺中瓦解消融,匯入護城河,被風吹動,波濤暗涌。
都說倒春寒倒春寒,可施喬兒不知道是不是整日和沈清河膩在一塊的緣故,感覺城外的天也沒想象中那麼冷,起碼不至於凍得舒不開身。
學堂中有火爐,她每日到了就在火爐旁邊打盹,等一覺醒來到晌午,就和孩子們一起圍着火爐烤芋頭,烤好的芋頭又香又糯,比家中小廚房精心做出來的還香甜。施喬兒很是喜歡,每日都要烤上好幾個,暖胃又解饞。
其餘的時間裏,喫飽了睡熟了,沒其他事情做,就同孩子們一起,聽沈清河講課。
因爲學堂中各個學齡的孩子都有,所以教的東西也是不一樣,平日裏早上雖會一起讀書,但沈清河會按照他們的每日進度挨個分組教學。譬如有些年紀小的,字兒都認不全,太深的必定不行,只能讀讀千字文,跟着上面將字全部再認一遍,什麼時候能將書讀全,什麼時候才能繼續往下教。
其他能認全字的,便能跟着沈清河去讀些典籍,初時並不急着讓他們解讀,只是跟着將意思懂上一遍,明白些做人的道理,最後才放手,隨着他們根據聖人之言,去作自己的文章。
施喬兒自認雖不學富五車,但大道理還是懂一些的,便比葫蘆畫瓢跟着去寫文章,寫完興沖沖拿給沈清河看:“你看看我寫的如何,是否已有大家風範?”
沈清河憋住沒笑,認真看上一遍後,點頭道:“三娘想聽真話假話?”
施喬兒眉一皺:“那自然是聽真話,假話多沒意思,照你這說法,難道我這文章不好麼?”
沈清河揚着眉梢,饒有興致又瀏覽文章半晌,沉吟道:“你若是我的學生,我必定給你三下手板,讓你重新將典籍解析一遍,再接着給我重作,直到我滿意爲止。”
眼見小娘子臉色要變,他又咳嗽一聲趕緊改口:“可……你是我娘子,所以就很好,不必更改,如此便是。”
經他這樣十分有眼力勁兒的一說,施喬兒噗嗤一笑,一點氣也生不起來了,心裏還羞羞噠噠的,若非覺得當着那麼多孩子的面影響不好,真想撲到沈清河身上對着他親兩口。
而且說來怪不好意思,但其實每次施喬兒看她家相公板上臉,一本正經訓人的時候,那副和在家中的反差感,簡直都讓她想……
“先生!”
猴兒從外面跑來,小臉紅撲撲的,氣喘吁吁道:“外面來人了。”
施喬兒順着猴兒的聲音往外看,只看到一羣禁軍打扮的人,簇擁着輛華貴不凡的馬車,停在了學堂外,陣仗十分之大。
她現在一看到禁軍便下意識想到朱啓,不免心驚膽顫。但仔細一想,有了之前的教訓,朱啓不可能這麼明目張膽地出現在大庭廣衆之下,除非瘋了。
沈清河看出她被嚇到,先握住她的手緊了緊,隨即用目光示意她待在學堂中不要出去,自己起身,孑然走了出去。
施喬兒雖慌,心中卻堅決,斷不可能讓沈清河一人出去冒險,便沉住了氣,吩咐猴兒看好大家,沈清河前腳走,她後腳就跟了上去,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輛馬車,生怕它會對她家相公有何不利。
可馬車的帷布一動,下來了一名她從未見過的青年男子。
對方看年紀約有二十五六,其長相可稱之爲端正,濃眉高鼻,目若星子,稍寬的下頦,脣上蓄鬚。給人的感覺很是老成,甚至隱約顯出些與年紀不符的滄桑,不知是經歷過些什麼。
並且他所乘官車雖豪華,從頭到腳的衣着卻甚是簡樸,若非氣度不凡,僅憑外在,與長安大街上任何一名普通行路人無甚區別。
施喬兒本在狐疑,弄不清對方是個什麼來路。接着就眼睜睜瞧着那青年人下馬車以後快步走到她相公身前,繼而,雙臂擡高,深深一揖。
“皇五子朱昭!見過先生!爲解救東南大地深受匪患之苦的黎民百姓,特來請先生出山,懇請先生,隨昭共同前往東南,剿滅匪衆,還天下太平!”
其聲之堅定嘹亮,竟使風過無音。
作者有話說:
今天上午出門打了個零工剛回到家,淺更一下,明天恢復日六(是一天六千不是一天六更),啾咪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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