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一隻寶狐-凡人之心擷攬星辰

作者:鯊魚辣椒
——第一次殺人,是什麼時候呢?

  歐陽潯有點記不清了。

  這些年,光是爲了活着,他就已經用盡了力氣。

  母親離開的時候他還太小太小,跌跌撞撞,瘦骨嶙峋,像只羽翼未豐的雛鳥,用盡全力扇動着翅膀才能讓自己不墜落。

  學會殺人……好像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

  在加入流浪兒的團體之前,落單的稚兒面對着太多太多危險,他已經記不起來自己究竟逃過了怎樣的重重危險,只隱約記得那也是一個昏暗的夜晚,月亮躲避在雲霧之後,他手上沾着鮮血的石塊好沉好沉,沉得他雙臂都顫抖起來,血管裏流淌着的力氣全都消失一般。

  啊……想起來了。

  那時他剛流落到了一個小縣城,餓了兩天,奄奄一息的時候摸到了一家骯髒小酒館的後廚,滿臉橫肉的廚子唾了他一口,咒罵着這些沒娘養的賤皮子,將手中的廚餘泔水傾倒一地。

  骯髒,但能讓他活着。

  他撲了上去,大口吞嚥,分不清的味道混雜着汗水和眼淚,一股腦地填進肚子裏,變成了這許多日來他賴以爲生的養分。

  可就連這點垃圾,也是要爭搶的。他的頭忽然被人一把按住,按進了滿地的糊塗裏,鼻腔被堵住,他從喉嚨裏發出羸弱的哀嚎,枯瘦的四肢掙扎着,費盡全力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呼吸。

  那是縣城裏原本的拾荒人,這裏的東西,都是他們所霸佔的供奉。

  沒比他大多少的男孩滿臉戾氣,瘦得像木棍的腳重重踢打在他肋上,也硬的像木棍,年幼的歐陽潯被打的嘔吐出聲,幾乎要昏厥在這靜默的後巷裏。

  他露了怯,想要逃跑,那男孩卻不放過他,一腳一腳地踢着他的肚腹、面門……他鼻孔流出血來,面上擦出血來,口中也滿是腥臭的血氣,透過掩映在臉上的亂髮,他看到了那男孩咬着牙的臉,雙眼裏彷彿有幽幽的鬼火,漆黑無光的夜晚裏,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殺意。

  爲什麼?

  憑什麼?

  就爲了這樣的泔水,就要奪走他的性命嗎?

  ……可這樣的世道里,爲了活着,又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呢?

  男孩的拳頭和腳一次一次地落在他枯瘦的身體上,他的骨頭咯咯作響,幾乎要爲這暴虐的攻擊而碎裂。

  一下、兩下……他眼中搖搖晃晃地透入碎裂的星火,隱隱約約的,又有火焰在他喉嚨裏燒灼起來。

  那是種奇怪的情緒,從喉管一路燒到胃裏,又洶涌地蔓延到腦海裏。

  男孩想活着,所以要殺掉搶食的他……可他也想活着,要怎麼做呢?

  要怎麼做,才能從這煉煉人世、從這用盡全力的毒打裏活下來呢?

  他乾枯的手臂無措地摳挖着,指甲在石縫裏抓撓,翻折出血來,而他已經感覺不到這種痛意了,腦中沸騰着的,盡是滿滿的不甘和恨意。

  不甘什麼呢?又在恨着什麼呢?

  他不知道。

  在他喘着氣停下敲擊了無數遍而痠痛的手臂,看着面前男孩已經被血污遮蓋得看不清面孔的身形時,看着男孩唯一完好的一隻眼睛裏的茫然與仇恨時……他還是分不清自己的情緒。

  他讀過書,本該爲自己的暴虐而懺悔,但他不想。

  他活下來了,本該爲自己的倖存而慶幸,但他也不想。

  他只是,像這天下碌碌活着的萬民一道,終於學會了在喫人世道上苟活的道理。

  對啊,這世間便是如此啊,食物是有限的,若他喫到嘴裏,就會有別的人餓死,若他得到了幾捧乾柴,沒有薪火傍身的人就會凍死……只有爭搶,將自己的東西牢牢握在手裏,半點不肯退讓,才能竭力活下來啊。

  貧民如此,富豪之家亦無分別。

  教他輕身功夫的遊俠被一刀砍死時,他不過十五,紅的白的黃的東西濺到他的臉上,他也只有心裏一點點的愴然,就連習慣性的乾嘔都不再有了。

  “是這小子嗎?”穿着精良黑甲的軍士們騎着高頭大馬,像小時夜夜纏身的夢魘一般,踏破寧靜的農家小院,急奔而來。

  爲首的人從遊俠屍身上收回長刀,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目露輕蔑。

  “是他,我去叫大人。”

  那位“大人”,便是他的身生父親、殺母仇人。

  見到他的第一面,幼年時深藏於心的噩夢便浮於眼前,母親僵死的身軀,燃燒的小院……歐陽潯怕得發僵,面色難看得嚇人。

  “原本你死了便罷了,活在外面也算,偏要跟着不叄不四的人一路流浪進了西山歐陽領地,虎神嗅到在領地內出現了嫡系血脈的氣味,吩咐我來料理你。”

  父親冷淡地打量着他比起歐陽族人更加纖細的身體和文氣的面孔:“如今族中缺人,你若是個能成事的,留着你也不成問題……”

  “操你媽!老子要你狗命!”他緩過勁來,多年的怒恨怨懟一齊襲上心頭,下意識地吐出兩句市井橫話,從腰間拔出髒兮兮的短刀便突襲而上。

  直到被壓在地上,手臂被拗斷關節,他痛得面色扭曲,仍然咬着牙,從亂髮之下仇恨地看着“父親”,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飲其血。

  “父親”卻忽而笑了:“還是個有氣性的……罷了,留着他,讓他看看,歐陽氏能給他的,和他那不值一提的仇恨,他到底要選什麼。”

  到底……要選什麼呢?

  回到歐陽氏,他好像得到了很多。

  一個文質彬彬的名字,一個強族的姓氏,他有最好的老師,也學着最精良的功夫,山珍海味、綾羅綢緞,一車一車地送到他面前,貌美如花的侍女低眉順目地侍候着,往日裏見他就打的兵卒現在只會恭敬地伏下身體,剛愎自用的愚蠢兄弟,也不過是他掌中的玩物。

  錢財、聲望……彷彿只是一個眨眼,前半生的痛苦掙扎就像泡沫一樣碎裂了。

  他到底還在抗拒什麼呢?他那樣辛苦地努力着,本就是爲了這樣的生活吧?他究竟想要什麼呢?

  “……霍堅本就是我寵愛之人,與你不同。”

  清冽冽的聲音響起,美貌如星的神明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眼中只有牴觸和猜忌,她回身看向自己的護衛,就彷彿看到了掌心的珍寶。

  歐陽潯感到驚疑。

  神祕不都是視凡人爲玩物的嗎?霍堅與他出身相仿,經歷類似,爲什麼會被神明倚重呢?

  可越看,他越感到不甘。

  霍堅只是個愚鈍的、燒盡了的枯碳,蠢笨、愚忠、無可救藥,他憑什麼?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沒有人愛着他歐陽潯?

  他彷彿大夢初醒。

  這苦與欲交織的一生,他被恨人恨,被人傷害,卻唯獨沒有誰在愛他。

  母親曾經愛他,抱着他細細學語,不管他是弱質幼兒,還是蹣跚孩童,也不管他將來是否能出落得爲她撐起一片天,她都愛着他。

  可母親已經被父族的鐵騎踏碎,就連一星半點的回憶,都快要消失忘卻。

  餘下的……若他扒去這身計謀擅略、武學精煉的皮囊,露出最裏面那具骯髒腐臭的野種模樣,又有誰肯靠近他?

  他曾經是天真爛漫,他讀過幾本書,識幾個字,也曾在母親的懷抱裏發出稚嫩的誓言……想要變成勇敢的大丈夫,讓大家都愛戴自己。

  可現在,改變的卻只有他自己。

  他爲了迎合人世,迎合父族,迎合每一個對他有所需求的人,硬生生改掉了市井粗語,改掉了從小傍身的野路子武學,也改掉了骨子裏的那些赤誠與良善。

  可他最初那樣努力着,也只是爲了有人可以愛他呀。

  親眼見到龍神的第一眼,他頭腦中就嗡鳴着一響。

  “年輕人,你的心裏燃燒着火焰,不甘、奢望、嫉妒、仇恨……”龍神遠遠眺望着他,並不張口,這些聲音卻直直在他耳邊轟鳴,“你想要什麼?我能幫你什麼?”

  我想要……我想要他們都瞧得起我。

  他似是這樣回答了。

  龍神輕笑,猩紅的獨目閃爍着微弱的光。

  看吧,果然還是不同的,都是羸弱的凡人,龍神挑中了他,而不是與狐神更親密的霍堅。

  他心中混沌地盤算,囈語不分晝夜響在耳邊,他合上眼,黑蛇滑膩的聲音便在勸說,他睜開眼,黑蛇刺耳的笑意仍縈繞在腦海。

  終於,終於。

  這一夜終於到來,龍神劈山分石地追上了他,渾身插滿木質箭鏃,血氣騰騰。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那樣再也沒有人會看輕於你!”黑蛇震耳欲聾的聲音在他耳邊咆哮,那些仇恨與怨念在他的胸腔沸騰,他眼底染上赤紅,耳邊流下鮮血。

  “殺了……他們。”他喃喃出聲。

  碎石滾落,崖壁被從內至外地撞破,燒灼過後脆硬發黑的山石被碾做齏粉,龐大的黑蛇用頭部撞擊着山川,在巨響中破開巖壁,露出猙獰的巨口。

  “還在等什麼!切斷繩索,他們遍要死在這裏!”它狂喜地命令着,獨目殷紅滴血,加大了控制的力量。

  人到底還是難以操控一些,爲了在這一刻控制這個早心有反骨的凡人,它不得已放棄了被自己操控的蟲羣和鳥羣。

  可馬上就要成事了,這該死的凡人……該死的狐神都要葬身在它口中!它要咬碎他們,直接吞入腹中!有神血的蘊養,它會很快恢復,回到自己的天下!黑蛇眼中閃爍着志得意滿的欣喜。

  雙眼猩紅的歐陽潯應了一聲,忽而不再看霍堅,將目光轉向辛祕。

  紅得耀眼的狐狸擠出一顆頭來,耳朵壓得緊緊,黑亮的雙眼一眨不眨地回視着他,裏面紛紛轉轉的,都是他讀不懂的複雜情緒,只是裏面竟然毫無畏懼。

  真怪異啊,到現在了,她還是不怕他。

  她這麼聰明,就沒有看出他哪裏不妥嗎?

  歐陽潯輕輕問她:“您爲什麼跟着我上來?”

  爲什麼,跟着他這個早就心有魔障的人走上絕路?

  山林在搖動,天地在震顫,四處都是轟然的巨響,他其實根本聽不到辛祕的回答,但他就是想問而已。

  隔着碎裂的月影,他看到辛祕張了張嘴。

  她尖尖的狐狸嘴巴只短暫地動了動,就又矜貴地閉上了,就連聲音都不想放大,那樣短的一句話,只有小小的聲音被他的耳朵捕捉。

  她說:“你又不傻。”

  若我們死了,下一個死的不就是你嗎?你明白神明的冷酷無情,爲什麼又要與更加冷酷的龍神合作,致我們於死地?

  她篤定他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孤注一擲,讓霍堅跟着他爬上山壁,引出受傷的黑蛇。

  ……好奇怪。

  所有人都確信他是狡猾的卑劣的,連她也是。

  偏偏在這樣的生死關頭,她信任他。

  歐陽潯看着她,胸腔裏古怪地跳動着。

  “我是對神明有所企圖。”他喃喃地說,感受胸口那陣難以忽視的浪潮。

  ——“我想要的,是神明的愛。”

  面容文雅的男人忽地一笑,他本來就長得帶了叄分痞氣,平日裏端的正正,現在好像把什麼都拋下了,笑起來更是像個十足的壞蛋。

  身形修長的年輕男人忽然放開了手,直直地向下墜落。

  獵獵氣浪襲來,是下方的黑蛇發出暴怒的吼叫,它不再養精蓄銳,從半山腰噴發出彌天的烈焰。

  歐陽潯像一片無所依託的雲朵,輕飄飄地向下飛去。

  他掌心託着什麼,辛祕瞳孔緊縮,嗅出那是裝有李洛兒血液的瓶子……她本以爲在上一次的襲擊中用盡了,沒想到歐陽潯提前留在手裏一些。

  “若我死了,你會不會永遠記得我?”擦肩而過時,他這樣說。

  她耳邊忽然響起,在唐氏老宅裏,歐陽潯認認真真對她說的話。

  ——也許終有一天,我能爲您擷攬星辰呢?

  想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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