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九隻寶狐-人心博弈姐弟情深
玉質小碗被放在梨木矮几上,端着它的那隻手同樣玉般修長,食指和無名指都帶着精巧戒指,滿眼國色天香。
辛枝嚥下嘴裏的藥液,因爲喉間翻涌的腥嘔之意而雙眉緊蹙。
身後替她梳頭的婢女在鏡中看到她的模樣,忍不住插嘴:“娘娘真是受苦了,懷着身子還一路奔波,喫不好睡不好……”她心疼地整理着手中的長髮,那強韌有光澤的濃密捲髮一動就掉落一小把,這幾日也黯淡了不少:“……看看您的頭髮,唉。”
辛枝看着鏡中蒼白的自己,目中隱憂:“多虧陛下照拂,我才能過得這般如意,戰時還能精細藥食不斷,只是我那弟弟……唉。”
侍女雙手幾不可查地一頓,她小聲提醒:“娘娘,這話可不能說,如今您弟弟……辛梓是階下囚,您偷偷惦記他是人之常情,但現在非是一般時日,您可要萬萬慎重啊。”
面容豔麗野性的女子長嘆一聲,面色更蒼白了幾分:“我省得的,只是……哪能不掛念呢?也就是你在我身邊時我敢這麼發牢騷了,畢竟自我入宮無權無勢時你就伴在我身邊,已是我最信任的妹妹了。”
侍女嘆息搖頭:“娘娘折煞我了,我也只是盡我所能,爲您分憂罷了。”
她目光移到一邊的藥碗上,看到裏面喝得乾乾淨淨,面上現出笑意:“娘娘也無需多想那些,眼下腹中龍子纔是大事,帝王家坐擁大曆大半的藥田,精細藥材一應俱全,有這樣補着,您一定能生個健康的孩兒,到時,辛氏的繼承人也有着落了。”
辛枝垂首看向自己微微凸起的腹部,面上終於帶了點笑意,她伸手撫摸着自己孕育骨血之處,感受着裏面溫暖的脈動:“……這也是我翹首以盼的,只希望這孩子懂事,不要叫我失望。”
侍女離開女眷內院,端着喝空的藥碗走向單獨開闢出的小廚房,準備清洗碗具。
走到水霧長廊之時,她忽然瞥見角落站着的一小隊人影。
爲首那人着明黃長袍,氣度文質風流,正面帶微笑地看向這邊,乃是當今大曆的皇帝陛下。他身後那人衣冠博帶,長身玉立,面容清俊端方,長髮束成雅緻禮髻,正是玄鳥周氏家神玄君。
侍女左右看看,沉穩地走上前去施禮:“陛下,玄君。”
皇帝掃了一眼她手中托盤的空碗,又遠眺辛枝下榻的院落,輕聲詢問:“她可正常?”
侍女咬脣,又有幾分猶豫,不知要不要說。
玄君清冷出聲提示:“但說無妨,此處的狐狸雕飾已經被全部取下,我的法力也籠罩了此處,不會被辛氏發現異常。”
鬆了口氣,侍女收起了方纔那副普通女子膽怯溫良的模樣,細聲稟告:“辛貴妃表現得一如往常,未有明顯異心。”
玄君上前一步,清雅眉頭皺起:“當真?那日我上奏陛下辛梓被俘時,貴妃就在陛下身旁,她定是聽到了的,還驚慌之下帶翻了茶碗。”
侍女點頭:“她擔心過辛梓,但只在剛知道消息那天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過,這幾日已經好了很多,只有跟我私下交流時偶爾會透露對辛梓的擔憂,但對辛氏的不滿分毫未減,除了擔憂辛梓外未見其他愁緒。”
“畢竟一母同胞從小長大,有幾分感情也是正常的,她本就不是精細聰明的性子,若藏着掖着半點不顯露,倒要叫人生疑了。”皇帝輕笑。
玄君不贊同地皺眉:“陛下總是輕信於人,即使貴妃的母族是異族人,但他們辛氏這一代都是心思狡詐之輩,難保沒有別的企圖。”
侍女忽然想起了什麼,又擡起頭來:“貴妃……似是確有企圖的。”
“是什麼?”玄君厲聲追問。
“今日我伺候貴妃喝完藥,她還感嘆了幾聲‘有藥喝便很好了’,方纔我還沒明白過來,現在忽然想起,辛梓身體一向不好,他的藥裏有幾味主藥便是隻有我們周氏藥莊才產出的,之前開戰,我們已經斷藥許久了,這些日子下來,即使有存量,應當也快喫完了。”
皇帝搖頭:“聰明,又不夠聰明,擔心胞弟沒有藥,知道癥結在我這裏,卻又不敢來找我,怕我以此爲難她弟弟?”
玄君冷冷聽着二人對話,面上盡是不贊同的神色。
皇帝擡手一揮:“着人熬幾碗辛梓要用的藥材放在小廚房,就說軍中有貴人受傷要補氣血,你暗示貴妃,讓她知曉。她那個急性子,肯定會偷了藥去送的,到時候,着人盯着,看看他們姐弟重逢,究竟會說些什麼。”
“這……”侍女有些犯難:“貴妃一向是謹慎處事的,況且屬下看她對自己的胞弟也不像有那麼深厚的感情,她不一定會去以身試險。”
皇帝瞥了她一眼,搖了搖頭:“後宮的女人很多,都是各個家族、各個官員送來的家眷,但我至今記住名字的沒有幾個,因爲她們都長着同一張臉……即使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在面對我時,都是一樣諂媚或惶恐的模樣……而辛枝,算是我身邊最鮮活的女人。這麼多年,我對她也算有些瞭解,她一定會去的。”
這個女人愛憎分明,即使對自己的胞弟尚懷有感情,也半分不影響她與自己合作,奪取辛氏的計謀,同樣的,即使已經對辛氏出手,城破潦倒至此,揹負舉族罵名,也不會磨滅絲毫她對胞弟的情誼,只會讓她更加想要拯救唯一有感情的親人。
皇帝拍板:“姑且一試吧。”
陰森的地牢最下層,日光無法透入,陰森跳動的篝火照亮四面淋漓帶血的刑具,有些已經生鏽了,爛在地上,有些卻染着新鮮的猩紅,就彷彿……剛剛纔有人受用過似的。
“……所以,那些人是這麼計劃的,我不知道阿枝會不會來,她的院子裏看守太多了,我根本混不進去……怎麼辦啊阿梓?”陰森地牢裏響起一道可憐巴巴的稚童聲音。
辛梓整個人都被關在最角落最陰暗的牢籠中,渾身囚衣帶血,面色蒼白發紫,他勉強含住舌根方纔送來的參片,扯出一個安撫的笑意:“辛枝知道該怎麼做的。”
“可是、可是……”灰黃色的小狐狸沮喪地蹲在乾草後的地洞邊,渾身都是泥土,“她要是被發現了,懷着那個皇帝的孩子不會有事,你可經不起刑罰了啊……”
它說着說着想起方纔終於打通地洞後看到的可怖畫面,一時又怕又難受,眼淚吧嗒吧嗒掉在地上,抽噎起來。
它口氣難免有點怨懟,辛枝不贊同地打斷它:“你別哭了,還有,不要對她心懷怨恨,你以爲你偷到的千年老參是從地裏長出來的嗎?”
“咦?”灰狐狸眨眨被淚水霧住的眼睛,回憶起自己鬼鬼祟祟在藥房裏偷東西的時候,忽然發現有一個最高層的抽屜掉在地上,就在它夠得着的門邊,裏面滾了半根切好的粗壯人蔘,看起來是鮮切的,斷口還白生生的。
它太高興了直接就帶了過來,壓根沒考慮到這東西出現的有沒有道理。
“……是阿枝給的嗎?”小狐狸糯糯地問,眼淚愣愣地在眼眶裏打轉。
辛梓咳嗽了兩聲,沒有說話。
“那她今晚會過來嗎?”小狐狸又悶悶地問,又難過又緊張。
辛梓嘆了口氣,同樣沉悶地回答:“……我希望她不來。”
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姐姐一定會來的,即使明知是圈套。
正如他想念擔心她一樣,她一定也在擔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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