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補充
梅一師太雖然剃度,卻沒收弟子,庵裏只有一老婦負責一日三餐,日常起居。以前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如今再想卻是非常特別的。齊興武不過是清遠方丈的俗家弟子,他的女兒不到兩歲便寄養在嵩山,由從不收徒的梅一養育,似乎有點說不通。因爲從來都是落霞敬稱其爲師父,而梅一併沒有當她是自己徒兒,還說自己不會收徒,收留她不過是看在清遠方丈的面子。回想起師父對自己的殷切關懷,體貼照顧,要比一般師徒更微妙的關係,落霞很是感慨萬分。
幾年沒回來,已見院牆上的青藤纏繞覆蓋,甚是隱蔽。落霞兩歲就來到這裏,直到十幾歲纔回家。可以說,梅一師太對她兼負母恩師情,教導撫育,恩重如山。
扣響門環,落霞激動高呼:“師父,落霞回來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
“請問施主——”走出來的是位白髮老婦,滿面皺褶,很是蒼老。
落霞笑中帶淚,激動的看着老婦:“易婆婆,我是落霞啊,您怎的認不出了?”
“落,霞?”此時已經晚上,夜色朦朧,也看不確實。老婦不敢相信的左看右看,仰着頭,眯着眼,喃喃說道:“落霞沒有這般高的,她走得時候還沒有婆婆高呢,姑娘,你又是誰?”
“易竹,你看你真的老眼昏花了不是?落霞那時只是孩子,過了這幾年還是孩子呀?”
一聲笑嘆,令落霞情不自禁的奔進去,只見院裏站着位一身灰白衲衣的老尼,“師父!師父!落霞不孝!”她跪拜在老尼腳前,淚流滿面。
梅一笑嘆:“霞兒起來,你和師太也這般俗套?”
說着,伸臂將她拉起,仔細打量,“霞兒長大了,比師太高出這許多呢。你,你快進屋裏,我替你把脈!”
落霞難掩激動的淚水,見師父面色蒼白,眉毛疏淡,心裏難過。梗咽的說道:“師父,您身子骨還好嗎?”
“無妨。人老了,身體便差了些,霞兒不必擔心。”梅一笑吟,又交代老婦道:“易竹啊,瞧你高興的,落霞回來了也不知道招待了,快去準備齋飯吧。”
老婦抹了眼淚,喜道:“是啊,我真的是老糊塗咯!落霞姑娘別見怪呀,婆婆去做你最愛喫的飯菜來!”
“易婆婆,我不餓,您慢點!”落霞感受到幼年時的溫馨甜蜜,心裏感動。
梅一閉目,約摸一盅茶的時間,這才緩緩睜開眼睛,驚訝道:“霞兒,你體內受損的筋脈怎的全好了?而且筋脈強勁有力,擁有無窮內力,真比修煉一個甲子的人還要充沛!”
“師父,是這樣的——”
落霞詳細講述了自己這兩年來的奇遇。只是跳過月曦和韓先生的事不講。
夜深人靜,尤其在這山頂絕峯之處,她聲音說得不高,卻字字清晰入耳,頗爲生動逼真。
“我離開苗疆後,便回了京城,看爹爹有沒有放回來?誰會想到京城出了大禍!爹是放了出來,桂公公置身事外,那葛義做了大都統。他對我說,嘉靖早已不上朝,不理政事。所有的國家大事都交給嚴氏父子處理,連徐大人也受到參本。弄雲莊的事竟然不了了之!
皇上勉強增兵北方,爲此徐大人等幾個內閣大臣被皇帝冷落,明保其位,實則暗降。如今的大明朝如螻空的大廈,岌岌可危。
沈笑風與兄長甚是氣憤,又無可奈何。他們投往南方戚繼光將軍部,抗擊倭寇。我安頓好爹與鏢局的事,就來看望師父與衆位師伯們。”
梅一默默聽完她的講述,目光中有些不解的笑意,深看落霞一眼。
“師父,我剛在寺裏時,見到一個人。他好像是來尋仇的,可大師伯叫我離開了。那人六旬左右的年歲,相貌古怪,功夫卻是絕頂,不似中原人,落霞以爲他是來自西域。師父可知這個人?”
落霞詢問。
梅一淡眉一挑,不動聲色的說道:“你大師伯的事還是讓少林寺處置吧。霞兒,剛剛我沒有說完,現在我問你,你的血氣不足,是何道理?”
落霞一怔,忽然離座,行大禮。
“霞兒這是爲何?”梅一嘆了一聲。
落霞悲愴,沉聲道:“師父,弟子此次回來,是,是爲了,爲了弟子的身世之謎。還望師父據實以告!”
梅一嘆了口氣,苦笑道:“霞兒剛剛所說的是故意遺漏了一些事吧?”她起身走至落霞身前,拉她起來,很是嚴肅的看着她,道:“霞兒,你是不是知道了過去的事?”
落霞雙眼立刻紅了,淚水滑落,梗嚥着:“師父,我父母親是,是誰?”
梅一併沒有意外,深深看着她,平靜溫和的笑了,道:“我們沒有故意瞞着你,只是以前你太小,知道太多對你不利。如今,霞兒長大了,能分辨虛實真僞了,你既然被牽連進來,我們再瞞着你便不好的。”言罷,她將落霞安置在座椅上,退後幾步,忽然兩手一攤,行三跪九拜之禮。
“師父!師父,您——”落霞大慌,趕緊跪倒,扶起梅一。
梅一起身,正色道:“雖然梅一已是出家人,不應與世俗之禮相待落霞。不過,梅一早先卻是作爲韓氏布在中原的眼線存在的。梅一先前的身份是韓家的部下,見到明王后人自然要行禮數的。”
“師父,一日爲師,終生爲母,落霞怎敢接受師父如此大禮?再說,落霞對什麼明王后人的身份並不看重,落霞只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之謎!”
落霞悽然道。
梅一愛惜的看着徒兒,淡眉顫動,嘆道:“好吧,其實霞兒知道的很多了,我再做些補充吧。”
梅一與清遠是兄妹,本姓黎。先祖是韓林兒的侍衛。後來韓氏遭劫,黎家被留在中原隱姓埋名,期待有朝一日策應流亡海外的明王后人捲土重來,恢復韓氏正統的地位。
這樣過了幾代人,到了黎天風兄妹時,兄妹二人不想再作無謂的復國夢,看破紅塵,雙雙出家,躲開了單木人的江湖聯盟逼迫,不問世事。
可惜,韓公子來到中原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到二人,詢問復國計劃。韓公子並非急功近利,野心勃勃的陰謀家。他從黎家兄妹身上悟道,告知二人想退出復國計劃,與妻子林紅絮歸隱山林。不過單木人不肯放過他,希望二人能解危。單家原是護國大將軍,單木人也是復明公子的親舅爺,他在中原籠絡黨羽,成立江湖聯盟,自任盟主,勢力範圍遍佈全國。復明公子的擔憂不無道理。
果然不出所料,復明公子沒等到妻子生產,便被迫去了川中參加舉義大會。黎家兄妹暗中保護他們來到川中,後來,復明公子帶着妻子逃出了弄雲莊,黎家兄妹拼死擋住單木人黨羽的追殺。因爲沒有暴露身份,等復明公子夫妻逃離追殺,兄妹二人也身受重傷,暗暗回到了嵩山。
半年後,復明公子帶着小嬰兒來到少林寺,請求清遠方丈收留,他面露悲憤殺氣,一心要爲妻子報仇。誰知道消息走漏,單木人領着江湖聯盟的人跟蹤而至,在少林寺大開殺戒,逼迫復明公子顯身。原來單木人藉口復明公子被掉包,這人非復明,而是替身丹崖。要他交出藏寶圖,爲復明公子償命。這一切不過是奸人的歹毒計劃而已,丹崖,還是復明,黎家兄妹一時竟然迷惘。但小嬰兒的血便是至陰純血,蒼芒刀一遇此血便發神威,這是曠古神奇之事,當年韓家先祖山童便是靠這神刀名震天下,被奉爲普濟天下的神人。黎家兄妹即使普通人也要相救,更況明王后人?但是單木人所率黨羽是有備而來,勢力太大,復明公子被抓走,清遠身受重傷,梅一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小嬰兒。而單木人也好不到哪兒去,雙方是兩敗俱傷。他帶着殘兵敗將押着復明公子離開了嵩山。
小嬰兒幾乎沒了氣息,若非蒼芒刀神威,便要被人砍爲肉醬。清遠兄妹帶着小嬰兒尋到神醫華不死,爲她續命。華神醫耗盡心神,終於用自己的神丹救活了她。而華神醫沒了靈丹,不久便辭世。他臨終斷言,孩子活不過十五歲,除非遇到鬼醫,可能出現奇蹟。
清遠兄妹爲了掩飾孩子身份,便將孩子交給俗家弟子齊開武作女兒養。也是掩人耳目,在齊家住了幾個月,便被抱回了少林寺,由梅一養育。清遠兄妹蒐羅佛門諸術,內家心法,奇門武功,想以少林寺高深的內功修復孩子的斷筋損脈。可惜,直到孩子十三歲,兄妹二人不禁心灰意冷。因爲,孩子勉強活了十幾年,也是賺了的。兩人商議不如放她下山,因爲齊家是走鏢的,經常天南地北的闖蕩,也許能遇到奇蹟。也是無計可施了,不如讓她見識天下世事,也不往來人世一遭。聽聞鬼醫在苗疆隱匿,清遠暗中吩咐齊開武多在川蜀等地尋找鬼醫蹤跡。
後來的奇遇都是霞兒自己的造化,我看你體內有兩股內力相互爭鬥,難以融合。因你血氣不足,難以調和那充沛的至陽內力,就如血管裏流淌着旺盛熾烈的火焰,若是久不冷卻,最後必會自燃而死。
落霞還在沉思,忽然說道:“師父,我想知道我娘那般烈性女子,她知道父親已有妻室嗎?”
梅一分明愣了愣,她沒想到落霞突然問及這個問題。她苦笑一聲,嘆道:“爲了隱藏韓氏後人的身份,韓氏後人的婚姻都是有限定的,除了在單,上官,鍾,江幾家中擇人配之,絕對不可擅自婚娶。復明公子也不例外。所以,他與單家小姐的婚姻也是不得已。不過詳情我們出家人並不知道,復明公子也沒有說。他對林小姐可謂癡情,那林小姐品貌俱佳,爲人俠義正直,不畏強權勢力,真是巾幗不讓鬚眉,令人欽佩!霞兒的秉性倒有幾分像你母親的。”
落霞聽她並沒有說到重點,似乎故意避開不談。越發覺得其中有蹊蹺,並不死心的問:“師父可知道那江慕庭收養的義子江展彥也是父親的兒子?他是從海外被接來中原的,應該沒有錯。”
“箇中原由我真的不知,”梅一看了看窗外的月,剛想說話,突然,一陣樹葉嘩啦作響,似有人影從枝頭越過,“不好!有人竊聽!”
梅一哼了一聲,身形倏地飛出窗外。
落霞卻沒追,她打開屋門,站在佈滿月光的院子裏。
夜華如洗,皓月當空。她仰頭望向繁星密佈的星空,嘆道:“你是誰,怎的如此鬼祟?你不辭辛苦,一路跟來卻是所爲何來?”
只聽枝葉微微閃動,人已飄走,只留陣陣輕嘆。
“這人輕功甚高,我半百年紀竟然不敵!”
須臾,梅一身形飄落院中,不禁又驚又奇。
落霞沉吟片刻,道:“師父,我想起山下那個怪人單復,他來自西域,會不會是單木人?”
梅一想了想,看了落霞一眼,道:“霞兒可記得四年前我叫你回嵩山的事?”
“自是記得的。當時師父身受內傷,弟子雖然不甚懂醫術,也覺出師父所受內傷很是嚴重。可是師父不僅並不在意,還將四成功力傳給弟子,弟子當時詫異,難道師父另有隱情要交代?可師父堅持讓弟子離開,說您要閉關修練。弟子不敢打攪,便去詢問清遠師伯,可清遠師伯也不告訴我,還叫我不必管師父與師伯們。弟子武功低微,內傷又重,本是連累師父與師伯們很多了,又想自己必然命不久矣,縱然想關心也是徒然,反而增添師父與師伯的負擔與煩惱。這才離開嵩山,和爹爹四處走鏢。誰知道在苗疆有了奇遇!再後來,弟子便沒有再回來,不知師父當年究竟被何人所傷?”
落霞神情凝重,心裏卻隱隱覺得那件事必然與自己有關。
“那時單木人從西域練就一種魔功,叫“吸魂大法”,爲了報當年的仇恨,找來嵩山。我們兄妹一時沒防範,差些被他吸盡體內全部功力,他與大哥比拼容不得絲毫分神,我看情勢危急,便衝進陣中逼開二人。一時無法避開單木人的魔功,被他吸去三成內力。最後我們兄妹聯手打敗了他。唉,也不能說打敗他吧,只是他心浮氣躁,魔功尚未練成罷了。我中他一毒掌,又被吸去幾成內力,自然傷重至極。我們商量着你的身份遲早要暴露,便想將我們所有的內功傳輸與你。誰知道天不遂人願!你體內筋脈盡數斷裂,根本無法承受外界輸入的內力,只有作罷!”
落霞苦澀一笑,原來過去種種竟是如此緣由。她恭敬的朝梅一拜了一拜,道:“師父,您與師伯對落霞的大恩大德,落霞直到今日方纔知曉,是落霞的不忠不義!落霞連累你們太多了,如今單木人既然來到嵩山,請師父莫要再爲落霞擔當一切。二十年了,落霞的命是上天恩賜的,即使今日上天收去也是該的。師父,您身受重傷未能痊癒,清遠師伯也爲我所累,你們本已跳出紅塵俗世,不可再動殺氣。就讓落霞去擔當吧!”
“落霞!霞兒——師父怎能讓你捲進這無休無止的陰謀與殺戮中,不得解脫?霞兒,聽師父一言,即刻下山去,所有的一切定是要過去的,你還是做齊落霞,忘記韓氏後人的身份吧!”
梅一落淚,極力阻止她的莽撞衝動。
落霞心知師父誤會自己了,和聲笑道:“師父啊,即使落霞想退出也是不可能了。雪宮的顏沉月已經知道我的身份,她會放過我嗎?”
“顏沉月?”梅一喃喃唸了一聲,神色微變,苦笑道:“她也來到中原了嗎?”
因爲月曦的隱晦,落霞也沒提及顏沉月。此時心中一動,趕緊問道:“師父知道她嗎?”
梅一嘆了口氣,搖搖頭,道:“顏沉月是復明公子的表妹,父母親是韓家的死士,她出生時便沒見過自己的父母,三歲時就作爲布在中原的眼線送往天上。她很神祕,我們並沒有見過她。像這樣的死士中原有很多,互相從不來往,有的也不清楚對方真正的身份。我得知顏沉月的事還是復明公子提及的。他讓我送信給顏沉月,要她接應他們夫妻。後來信是送出了,卻沒等到迴音。再後來——”
她說着,突然頓住。
落霞心思一震,如遇雷劫。“後來走漏消息,清遠師伯與師父的身份暴露了,單木人暗暗佈下天羅地網等待復明公子來此斬草除根!”
她說得淒厲憤恨,原來所有的結竟然在這裏!顏沉月背叛了韓氏,出賣了她的父母親,害她險些喪命,忍受非人的苦痛折磨!她,她是魔鬼!
梅一沒有說什麼,她覺得事情有些蹊蹺,若是顏沉月真是叛徒,她何必留下落霞的命?
師徒二人秉燭夜談,不知不覺中已聞山雞鳴啼破曉。
少林寺外,單復竟然站了一夜,板等清遠正式出關。
“單施主,何必執着?”白眉白鬚的清遠似乎一夜間老了幾歲,雙手合什,唸了句佛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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