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28节 作者:未知 “我還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大官呢。”妙真向天上飞着眼角,像是活凤凰,扑闪扑闪的睫毛就是那凤凰的尾巴,不可一世的态度: “从前在冯大人府上,我都是来去自如的,怕她看不起?我也不是非得要巴结她,只是怕她多心。我来你家是做客,她心裡生气也只好憋着,总不好跟我有什么争端。就是有争端我也不怕的,我說走就走。就怕我走后,她把這气转在你头上。她是大嫂子,你又是這性子,還不让着她些?让着让着,少不得吃一辈子的亏。我是做姐姐的,总要替你打算些事嚜。” 鹿瑛“噗嗤”一下,笑她难得会打算,只好由她去了。 這园子虽不及寇家的大,也是翠荫重掩,鸟语花香。妙真在另一條路上看见寇渊的身影,想他一定是从作坊裡回来。欲撵上去招呼,谁知他走得快,追不上。 寇渊先回到房裡,往卧房换衣裳,倏闻得床上一声笑。调头去看,杜鹃正欹在床上冷眼睇他,“唷,怎么忽然十分好打扮起来了?大清早回来就换了身衣裳,這会又换,换给谁看啊?” “外头忙出些汗,换身衣裳又怎么得罪你了?” 他仍在那裡套一件蜜合色的袍子。那衣裳因为绣工十分精细,是一位過世的老师傅做的。他常怕在那裡剐蹭了,一向少穿,除非会见什么要紧的人。 杜鹃心裡更有不痛快,歪着嘴嘲弄,“噢,原来是外头去了。我還以为你在太太屋裡坐了這一日呢。” “太太要午睡,怎么会在她屋裡。” “有远客来了嚜,自然要改改习惯的。” 寇渊听出话裡的意思,添着份耐心走到床沿上坐着,对她解释,“你又多心。我从杭州带了单生意回来,赶着交到作坊裡让他们做出来。谁沒事在太太屋裡久坐?我們母子哪裡来那么些话讲。” “同太太沒话讲,同别人有话讲啊。久别重逢嚜,要不是這会晚了,只怕你還要再去一趟呢。” 杜鹃本来有些不舒服,越說越是脸上泛出些病态的潮红,急起来,接连咳嗽了几声。 他忙替她顺着背,给她一手打开,“你走!索性不要回這屋裡,你们好哥哥好妹妹的自去過,横竖是我挡了你们的架。要沒我,如今你们就是一对恩爱夫妻了!” “你听听你在說些什么,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你還翻它做什么?再說与你什么相干?我和妙真的事不成,并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她那病。說了多少回了。” 妙真恰好在廊下听见,惊诧半晌。還有這段旧事?她怎么一点不知情?她沉下心来听,窗内忽地一通乱嚷,险些轰掉她的耳朵—— “這意思是說,她要是沒那病根,你们果然就是对恩爱夫妻了?!哼,我早就知道,婚事不成,可你心裡還忘不掉她。也难怪,那样标志的人物,谁不是過目难忘?不過人家只是想想,你却好,你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還不趁這会她到咱们家来了,你们俩痛痛快快续個旧情。干脆我让开!我回娘家去住些日子,省得碍了你们的眼!” 傍晚的风细细地袭进房来,搅着杜鹃呜呜咽咽的啼哭声,也搅乱了寇渊的那点耐心。他微微变了脸色,立起身来,“你愿意這样想就這样想,反正我问心无愧。” 這话說出来,蓦地有点心虚。他干脆又去将衣裳换了,省得招出些架来吵。 不想杜鹃還是不甘休,提起嗓子道:“你又换什么衣裳?被我說中心事了?好嚜,我是外人,跟你们又不沾亲带故的,自然是一家子骨肉合起伙来欺负我。沒什么不得了,我回娘家去!” 說完便下铺喊丫头,假意要收拾细软。 妙真立在廊下,生怕她真由院外叫进来個人,忙抽身跑开。一路上心神不宁,想這档事,她竟是一点风声沒听见說。 走回鹿瑛房裡打听,看见這屋裡摆了晚饭却不吃,鹿瑛只在榻上吃点心。妙真因道:“饭都摆上了還吃点心?” “他還沒回来呢。” “沒回来你就死等他?” “一個人吃饭也怪沒意思的。”鹿瑛唯恐她又埋怨寇立,便拉了她去饭桌,“正好姐就在我這裡吃。” 妙真也要尝尝她屋裡的饭菜,趁势坐下端起碗。不及她开口,鹿瑛先问:“去瞧過大嫂子了么,她怎么样?” 妙真便将在廊下听见的那些话說给她听,咕哝着,“還有這回事?我从沒听爹娘說過。怪道你不叫我去惹大奶奶,原来是怕她吃這陈年老醋。” “我也是嫁到這裡来才晓得的。早年大哥哥有這個意思,对婆婆說,婆婆不答应。還是忌讳你的病根,她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這個不喜歡先太太。” 這病给人說得玄妙得很,妙真自己沒多大知觉。就是那回在周家跑丢发了一场病,也是稀裡糊涂的。 她听着好笑,“方才在那边屋裡,大嫂子還說渊哥哥忘不了這档子事。我看她是多心,真忘不了,当初就不会這么悄无声息的算了。” “男人嚜,都是嘴上說得动听,其实心裡都有杆秤。” 妙真借這话反過头說她,“你知道還纵着寇立。” 鹿瑛忙辩,“他倒不是這样的人。他那個人還是很重情的。” 這话妙真只是半信半疑,反正女人看男人,有时候是蒙着心看的。连她自己也說不准,总是看不透良恭。不知他到底存着什么心,有沒有与她怀着同样的心情? 良恭這厢却是浑身的不自在,同寇立并他两個不大要紧的朋友坐在一艘画舫内,身畔倚翠偎红,蓦地从個下人成了座上宾。 先前也晓得寇立挥金如土,此刻才知是何等阵仗。席上的倌人都是他结账,還不由分說替良恭也叫了一個坐陪。简直叫良恭坐立跼蹐,面上倒還沉稳。 天色渐渐暗了,画舫上挂起成串红纱笼,船头船尾照着。红红的光倒映在黑魆魆的水裡,是几点不定的欲.火。 画舫是泊在岸边不走的,一岸好几艘,闹得沸反盈天的。男人们脸上都吃酒吃得醺红,倌人们脸上也都是桃色的胭脂,一個惝恍间,谁同谁就搂在了一处。 寇立将搭在姑娘肩上的手放开来指向良恭,戏谑道:“良恭到底不惯這种场合,看他坐在那裡横不是竖不是的。”說着,那手招呼着坐陪那倌人,“快,别叫他闲着,都去敬他!” 一时席上席下的倌人娘姨都围到良恭身边去,這一個筛酒,那一個端着盅就往他嘴裡送,“良相公,怎么不爱說笑?酒也不吃,是看不起我們?” 都以为他是寇立的朋友,不知道他是個下人。寇立也不說,像有意维护良恭的体面。他在那头望着良恭直笑,“良相公当然看不上你们這些庸脂俗粉,他的身边可有個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姑娘们便嗔笑,“谁家的小姐?倾国倾城?听過,沒见過。” 寇立拣了條搽嘴的帕子笑着丢她,“你自己听听看你這话酸不酸!见不得相貌比你好的?” 那姑娘又改口,“旁的生得比我好的女人我是一個也瞧不惯,唯独令夫人我是甘愿拜服。” 說得寇立一脸骄傲,“那是自然,我家鹿瑛那是万裡挑一。” 趁這功夫,良恭躲到窗户底下的椅上。谁知寇立那裡說完话,也抛席過来,手撑在窗户上,“我是知道的,安阆许诺日后要提携你。你不是久困人下的人,這样拘束,往后跟着安阆到了官场上,如何混?” 他款款而谈,有意显弄自己的见识,“那些人我是见過的,我在京中的时候,狠与些王孙公子打過交道。他们哪個不是纵情声色纸醉金迷?你要是不会玩,反叫人瞧不起。” 怪道他待他這样大方,原来是未雨绸缪。良恭如是想,心头放松了许多。他是最怕人家无缘无故的好。 不過也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别人都看他终有一日能好?他自己不敢這样认为,歪歪斜斜地笑着,摇撼着手,“二姑爷過于看得起我了,我可不敢当。” 寇立斜下笑眼看他一会,又道:“良恭,你别看我這人沒正行,眼光却很不错,這大概也是生意人的本性吧。我可是一向不拿你当下人看待,我看得出来,你在尤家不過是暂时混口饭吃,将来早晚是要发达的。” “哦?你从哪裡看出来的?” “你精明。” 良恭展开两臂笑,“我看我是蠢得很哩!” 寇立倒不关心是他到底是蠢是精明,他挂心的是妙真那两处庄田。也看得出来,妙真好哄,可眼前這個人不是好骗的,偏妙真又有些听他的劝。 何况妙真的嫁妆是安家得利,良恭要是与安阆一條心,未必能轻易得手。 他脑子裡思虑着,得叫這主仆俩都醒個神,别把宝全押在安家。脸上仍是无羁的笑意,“要是你蠢,我也不可能和你打交道。我领你出来,其实是想跟你說句话。這事情是关乎大姐姐的,又不好說给她听。安阆待她并沒什么真心实意,你是大姐姐亲近的人,要想法子给她提個醒才好。” 良恭猜到大概是說安阆与白池的事,疑惑他竟是個多管闲事的人。他装傻充楞地笑着,“這话不论真假,我可不敢說。這是老爷太太该操心的事,我不過是個下人。” “你這下人可比别的下人不一样,大姐姐最是心高气傲的一個人,却肯听你的话。” 良恭自己也觉可笑,“你从何处看来?大姑娘最是烦我,时常骂我。” 寇立噙着一线神秘的微笑,“這就是了,她少对人這样发脾气。良恭,你要真为主子尽忠,就该想着安阆那人靠不住,并不是大姐姐的终身,凡事该替她想在头裡。” “我该怎样替她想在头裡?” 寇立见他拧着眉低着头,真像是绞尽脑汁在想。便在他身边坐下来,嘁嘁低语,“大姐姐的病你晓不晓得?你又知不知道岳父替她预备了多少嫁妆?這些东西到了安家,安家往后不认账怎么办?咱们该为她留一份产业,啧,也是为她這病留條后路。” 原来是打這個主意,良恭微微笑着,看他是空有心计而无城府。 他仍做出事不关己的态度,“這就更不是我能操心的了。” “也不要你操心,就是要你帮着给她提個醒。我們這大姐姐,对钱财一向沒個算计。” 良恭只是不语,装醉地欹在椅上阖上眼睛。寇立有心拉拢他,默了会又說:“還有件事,我想自己找個稳当买卖做,奈何身边沒有個可靠的人。你别看我朋友多,许多不過都是些酒肉之才,能做正经事的少。我看你是個做生意的人,不如你与我合伙?” 良恭掀一掀眼皮,身子烂泥似的软在椅上,只得用手托着脑袋,“承蒙二姑爷看得起,我可沒有本钱呐。” “本钱算什么?”寇立欠身過来,“有了大姐姐那两份地契,随便哪裡去押笔钱来也是桩小事情。” 话音甫落,良恭便一头栽在桌上,怎样叫也叫不醒。寇立想他醉得厉害,朝席上那倌人使個眼色,倌人便体贴地倒了杯热茶来,抚着良恭的后颈喂他吃。 吃完茶,他仍是伏在桌上。眼睛却在臂弯裡睁开,思忖着寇立方才那些话—— 寇家本就是生意人家,在生意场上有的是现成的关系,新做起买卖来,必定比那白手起家的顺风顺水。這世道本来就是富的越富,穷的更穷。這未尝不是條发财的好路数,沒有大权,能发大财也是很好的。 其实他有的是路可走。 寇立已回到席上去了,在那裡远远望着良恭,觉得此人面上轻浮,骨子裡倒有几分清高。像他那样表裡不一的,做人真是做得累。 比及散席,已是三更,宅中灯熄月昏,良恭疲累地摸进房内,掌上灯一回首,忽见妙真阴沉着脸坐在罗汉榻上,兴师问罪的口吻,“你上哪裡去了?” 他几乎本能要答,闪神又想,深更半夜的她不在自己屋裡,却到他屋裡来问他的行踪,实在有些愈矩暧昧。 他把银釭搁在八仙桌上,取了個灯罩罩着,故意醉醺醺地笑道:“你三更半夜不在屋裡睡觉,就是来问我這個?” 一时问傻了妙真,她怎么說得出口“是”,因为他久不回来,疑心他在外头做那些不三不四的事。她与生俱来的骄傲不能允许她過分在口头关心他,哪怕心内时刻留心他的一言一行。 她灵机一动,随口扯了個慌,“你不在家守着,我怕得很。” “怕什么?” “你不知道,寇家大爷上晌回来了。” 良恭疑惑,“他回来又怎样?這是人家家裡,难道還不许人回来?” 妙真将些真的假的串联起来,“你不知道,他从前就打過我的念头,姑妈不许,他才罢了。好些年不见了,今日一见,他還是那样子,看我的眼神,贼兮兮的。” 她故意将人說得暧昧不轨,既替自己找到了過问他的借口,也寻着了试探他的理由。又怕他听不懂,飞着眼角补了句,“你不知道我有多招人。” 良恭一屁股坐在桌沿上,坐得不稳,靠一條斜长的腿支撑這,抱起两條胳膊望着她好笑,“這话你也讲得出口?” “本来就是嚜。” 她想,他坐在那裡一定是不肯走過来了。她便說着话走過去,“我怕他来纠缠,给人看见,他是主人家,又是男人,自然不会說他的不是,保不齐背地裡說是我勾引他。何况我姑妈那個人,外头看着对我和善得很,其实最是护短。你說我虑得有沒有道理?” 总算“自然”地走到桌前,她遮掩着心裡的别有目的,把两手撑在桌上看那盏灯,“裡头有只蛾子。” 良恭扭头看,果然有只飞蛾困在纱绢灯罩裡头,一股劲地扑着翅膀,拍得纱绢“噗噗”响。他抬手摘灯罩,行动带风,将一股浓重的脂粉香扇进妙真鼻子裡。 她顺着他的手腕往上嗅過去,越嗅越是扣紧眉。终于嗅到他臂膀上,她抬起一双怨恨的眼睛近近地对着他,“你果然是跟寇立胡混去了。” 他待要辩解,又觉得沒這個必要。真是给她误会才好呢。他把那只蛾子放出来,自行走到罗汉榻坐下,仰头就倒下去。 心裡想,她真是浑身都在冒傻气,生来就是给人骗的。就算帮着寇立把她的地契弄到手,她也未必会觉得是上了人家的当。真是個一本万利的机会。 他在铺上暗暗盘算,妙真却在這头委屈。她觉得经营许多年的自信骄傲有些倒塌的态势。她仍僵在桌前,带着一点难堪看那只白蛾子兜绕一圈,又飞回来往灯罩裡头想方设法地钻。它的处境也是难堪。 她才不要飞蛾扑火,世上爱她的人那么多,哪個不比他好?他只不過空长了副好皮相。這样想着,便赌气地拉开门。 “吱呀”一声,立时将良恭那些胡思乱想驱散开了,他从榻上起来,“我送你进去。” “不要,我自己走。”嘴上這样說,却沒动作,把着门不放。 良恭自去点上灯笼,妙真回头瞟他的背影,仍恨道:“說了不要你送,我自己走得回去。” “黑漆漆的,摔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