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37节 作者:未知 妙真在黯黯的帐子裡听见,猛地一下揪起心。忽然后悔前些时对良恭說的那些气话,這会還用赶他走么?除了這些沒去处沒办法的人,谁不是想各谋前程?今非昔比了,他们尤家已做了阶下囚,都怕被带累。 窗户上散着阴淡淡的光,账内更是黯败一片,她把眼阖起来,感觉漆黑一片,真是一点希望都看不到了。 下晌一番风雨,更是一番狼藉,哪裡都是一副调年残景。早上下過的雪并沒有积起来,只是东一点西一点地挂在枯枝上,引起人心内一阵干燥的冰凉。 瞿尧并良恭坐在桌前,望着门上的黯黯一点树荫叹,“开着门又冷,关上门又闷。” 良恭沒听见一般揪着眉半日不說话,仿佛還在思忖什么。 隔着半合,瞿尧将两手放在桌上把着茶碗道:“我是尤家的人,本来也应当一齐收押南京的。是老爷花银子打点了,才放我在外照顾大姑娘,我是走不成的。至于你,林妈妈的意思,反正你要是還跟着,月钱就沒有从前那么多了。你要回嘉兴,也不拦你。” 說到嘉兴,良恭最放心不下他姑妈。出来這样久,虽留下些银子在家,可姑妈一向身子不好,到底也不知是何情形。 他该回去的,就此分散,和妙真各走各的路,横竖他们之间的那点关系,只在一份身契上头,如今也不作数了。 但心陷入在一片温柔的痛觉裡,总是不作声,似乎拿不定。 這时候,幸得瞿尧提醒了他一下,“我看你還是留下,跟着到常州去。上回安大爷到咱们家来,你不是和他有些要好么?他中了榜眼,大概過了今年,明年朝廷就能封他個官做,你的前途不就有着落了?” 良恭抬起眼散淡的眼,盯着他有些感激的意思,嘴上又不承认,“人家高中榜眼,未必還能想得起我。不過是口裡的话罢了,我要是当了真,岂不是有些不知趣。” “這可說不准,安大爷不是官贵士族出身,就是当了官,在官场上也沒個帮衬。他要想站得住脚跟,头一個,得先进香拜個神。次一個,得扶植几個自己人。” 這话不论真假,都是戳中了良恭胸怀。他心底裡是想留下,苦于沒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服自己。是抱定主意不能招人妙真的,可对她总有不放心。人就是這样,有时候矛盾起来,连自己也是需要费心骗一骗。 他歪着脑袋笑起来,瞿尧看得明白,這是有意应承的意思。便起身拍他的肩,“那就如此說定,眼下银子虽挣得少一点,且看往后。 ” 他待要走,良恭扬起声调,“嗳我說,你這么急着劝我留下是为什么?” 瞿尧把腰杆挺得直直的回首,颇有点“读书人”的气度,语气却是有点不屑,“我跑外头的事在行,伺候女人,我是不成的。還是你得心应手。” 良恭决定留下来,妙真尚且不知道。林妈妈来說起,她都是以一副沒精打采的神色道:“這些事都交给妈妈做主吧,我再去睡会。” 林妈妈以为她无心理会這些碎碎,也就不再說了,叫白池花信二人替她铺床,任她沒有白天黑夜地睡觉。 躲到床上来,散下斗帐,她把自己困在個四四方方死气沉沉的雕花笼中,不想再听到任何大大小小的变故。连地上掉一根针,也怕引起一场地裂天崩。 她听见帐子外头白池与花信窸窸窣窣地在忙什么,那细微的声音如同一群虫蚁在人耳朵裡乱爬着,又烦又闷。 便翻個身面向墙隅有气无力地吩咐,“你们出去好了,不用守着我。不是要走了么,你们的东西也要收拾。” 果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出去,不一时,又听见低锵缓慢的脚步进来。妙真对這脚步声太熟了,生怕他是来辞行的,這两日来辞别的人也太多了。 都是挽着包袱皮来给她郑重地磕個头,顺道再领些遣散的银钱。 她把一只耳朵静静揿在枕头上,不想听到任何告别的言辞,心想這世上最痛心的事莫過于生离,她却一度经历了好几遍。她把一只手插.到枕头底下,死死揪住一片褥单,装作睡得很沉。 不时罗帐被撩开了一片,有些细细的冷风钻进来,又钻到心裡去。她明明是阖着眼皮的,仍然感到有点泪水从眼缝中溢出来。 良恭看见她细细的一條腕子露在枕头与被子之间,便弯下腰去把被子牵一牵。妙真晓得她是睡不成了,索性睁开眼,盯着床围板上的雕花。 两個人好一阵都不开口讲话,嘴巴都似被冰雪封住了,轻微地粘合在一起。然而心裡都有许多话想說。 良恭打破僵局,替她把罗帐挂起,搬来炭盆在床下,又去推开了窗,“今日难得的好太阳,开窗通通风,人都要闷出毛病来了。病起来,還怎么上常州?” 连林妈妈也怕這些变故勾出她的病,所以时时叫白池花信两個留心。好在妙真還算争气,并沒发病的迹象。她以为良恭說的“毛病”是指這個,心裡又遭受了一点打击。 人還是一贯的要面子,在枕上翻過头瞟他一眼,“人只有病死的,哪有闷死的。我好得很,你尽管放心,就是病也不会拖累你。” 良恭在墙角提着火钳来翻炭盆,夹起一颗黄澄澄的炭吓唬她,“嘴再刁,拿這炭给你烧糊了封在一起。” 她陡地一下坐起来,闭上眼噘着嘴道:“你烧你烧!” 他怕真烫着她,忙收胳膊,沒夹稳,那颗炭滚落在他脚上,把鞋子顷刻烫出個大洞。他跳起来拍鞋子,站不稳,一面哎唷一面满屋乱蹦。 惹得妙真笑,笑着笑着,就有眼泪滚出来,“不就是怕我带累你们么?连自己的姑父姑妈也生怕受了拖累,何况是這些无亲无故的人。我晓得你要走,要走就赶紧走,用不着假惺惺的学他们来磕头什么的,你当我会舍不得么?” “谁說我要走?”良恭拍灭了鞋子,有個脚指头露在外面,滑稽又可笑。 妙真怔了一下,眼泪挂在腮上,也静止了。 他慢慢走過来,又是那不正经的笑。想替她把泪抹去,又谨慎地把手握在袖中,“林妈妈說了,往后一月二两五钱银子给我,虽比从前折了一半,好歹也算有钱挣。我這個人,哪裡有钱赚,哪裡就有我。” 說话间,他又夹了颗火红的炭提起来,远远地在她面前发狠地比一比,“這钱从你嫁妆裡出,你有钱。” 妙真那颗悬着的心稍微放下来,仰着脸,“那你肯定是不走了?” “不走了。”他放下钳子,站得近些。手不由己地抬起来,想放不能放地,把她乱蓬蓬的几缕头发顺下来,“梳洗梳洗,成日睡在床上像什么话?人家要說這位小姐美是美,就是沒一点精神气。” 妙真的心仿佛结在那几缕头发上,在他指尖绕了两回,有一线浅浅的温柔的悲伤。 她歪着脑袋看他好一会,才趿着鞋下床,走去自己倒了盅茶吃。背身在榻前,语调有些试探,“你要留下来,怕不是单为這二两多银子吧?” 良恭在后头笑,“自然不单是为這二两多银子。安大爷许诺我的,待他高中,到哪裡做官,都会在衙门裡许我個差事。我首要是为這個。” 他這样說,她反而放心,衔着盅翻翻眼皮,心裡怀着一点期盼问:“那你那位易清姑娘呢?不是還等着你回家說亲么?你就不要她啦?” “要的要的,情投意合,哪能說舍就舍。不過等我再发达些吧。”他玩笑着,也有丝认真的成分,“你不知道,一個男人无权无势,是沒有底气给一個女人许诺什么的。” 妙真心裡直发酸,但酸也酸得庆幸。好歹他暂且不离开她了。她自私地打算着,等她嫁了安阆,能彻底安分守己地做一位合格的夫人;等她心裡有了别人,能忘了他,他才慢慢地从她身边淡远最好。 可千万别冷不丁地分散,她受了不了忽然的变迁。她私自希望他能给她一些時間去准备连他也失去。 所以關於“易清”,她揭過此页,搁下茶盅回身,“尧哥哥同林妈妈商议好了么,咱们几时动身?” “后日。”良恭坐在床沿上翻炭盆,犹豫一番,将打算慢慢对她道来,“到了常州,可以請安大爷出面为老爷的事周旋。他刚中了榜眼,也算天子门生,若是事情不大,官场上大约会卖他個面子。” 经他如此一說,妙真总算看到点希望,“就是不晓得我爹那些罪名到底了不了得。也不知我們家到底是得罪了些什么人。” “无非是想他那些钱的人。钱多了也不见得是件好事。”他懒懒地将两手拢在脑后,笑着倒在铺上。那笑在滔天权势底下,是无可奈何,是力不从心。 妙真三两步跑来扯他,“你衣裳脏死了,不许躺在我床上!” “脏?”他起来左右嗅嗅,在她眼前不耐烦地拉扯几回袖口,“是为谁东奔西走跑出這一身汗?” “谁叫你跑了?我這些日都沒事情吩咐你。” “不见得要等东家吩咐吧?做下人的要紧在眼裡有活。” 妙真把脸偏到一边,心裡有些冰雪消融似的,渐渐放松,渐渐安心。 第39章 离歌别宴 (十三) 隔日月淡烟斜, 天還未亮,一行人便动身。寇夫人因忙過年的事抽不开身,只着管家并寇立鹿瑛二人送到码头。寇立特地拉着良恭走到一边說话,言辞中皆在提醒妙真那两处田庄的事。 鹿瑛则与妙真相顾无言轻拭泪。妙真穿着件绾色灰鼠毛襟的长袄, 茶色的裙, 头上戴着顶灰兔卧。即便家裡出了事,她一时也還不能适应潦倒的气氛, 仍做端庄闺秀的打扮。但而今, 這华美衣裳底下因为缺乏一点底气, 或者是天太冷, 显得有点局促。 她拉着鹿瑛哽咽几番, “你放心, 等我到了常州, 請舅舅表哥他们帮着到南京打听。良恭說,他们治爹的罪,无非是想要咱们家的钱。钱给他们,咱们一個铜板不留, 总不至于要人命。” 几句话蓦然說得鹿瑛低下头去。她也是落了难的小姐了, 不過有一点好,后半生是婆家的人。前半生的来处陡地失去了,她整個人颠到婆家這头来,這一段日子,火速地沾染了婆家人的一些习性。 原也有话說, 与钱财相干的, 怕妙真忘了前头答应下给他们田庄地契的事。可此刻对着妙真這义愤填膺的表情, 很不好意思說了。 只得改口道:“姐,你要是在常州那头得了父母什么信, 千万打发人来告诉我一声。我前几日试探我公公的意思,看那样子,他是有些不敢管也不想管。俗话說人走茶凉,這還在呢……真是叫人……” 真是叫人寒心,却不能出口。妙真心裡也是這意思,听见鹿瑛說出来,又怕她与公婆间起嫌隙,日后在家不好過。 反掉過头宽慰她,“你也不要這样想,姑父不像爹,在官场有些关系。姑父认得谁?就只有湖州這些不入流的芝麻小官。請他们帮忙,非但帮不上,還要叫他们讹去许多钱,摆明是亏本的事情,自然就沒必要去做。” 鹿瑛缄默片刻,缓缓笑了,“姐,如今你懂事了,還想得到這些。” “我不见得就是傻,只是从前沒事要我操心。”妙真回头去看,那些箱笼都搬抬完了,白池花信二人业已登船,良恭也并寇立走来。 她紧握了下鹿瑛,依依惜别,“我走了,你得空到常州去。” 鹿瑛看了眼寇立,仍拉着妙真的手,一时舍不得放。這一别,谁知几时再见?谁又晓得再见时彼此又是何种面目?沒有一张脸经得起光阴摧残,就是她与妙真也不能例外。 她张嘴要喊,风灌进嗓子眼裡去,把声音吹得喑哑了,“姐……” 妙真被她拉得回首,“你還有话?” 话是有,却实在难以启齿。鹿瑛低头半晌,摇着头又笑又哭,“到了常州,可千万要珍重。给我来信。” “我知道,你尽管放心。” 落后妙真并良恭登船,這船远不如来时的那二层楼船闳崇富丽,除了船夫们所居底仓,只得三個逼仄的房间。房间裡的梁也矮,稍稍蹦高些就能磕着头,床是木板现搭的,铺着几层被褥,十分将就。因为走得匆忙,又是年节底下,跑船的少,只好将就。 妙真在那木板床上坐不住,趁着還未走远,到甲板上同鹿瑛挥手。适逢良恭也在甲板上四处查检。她喊来他问:“方才寇立和你說了什么?两個人鬼鬼祟祟的在那裡。” 良恭把眼睛笑瞥到别处,见各处都沒甚差错,反提着眉眼问她:“你猜是說了什么。” 她一撇嘴,“我猜得着還用问你么?” 良恭笑足半日,才慢洋洋地睨着她,有意给她提示,“他那個人還有什么正经话說?不就是玩的事,钱的事。” 妙真转着眼珠子想,才想起先前答应把那两处田庄的地契交给他们夫妇存放。才刚鹿瑛在栈道上几番欲言又止,想必也是为這個,只是這时候都不大好讲。 她恍然大悟,凄冷地笑了下。知道了又怎么样?還不是无话可說,只把紧攥住木头阑干,摸到一手冰凉。 渐渐淡远的码头上還站着鹿瑛与寇立,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渺茫了,嵌在越来越宽广的天地裡。码头上照常是拥挤的人来人往,這裡是尘寰万象,有忙的,有闲的;有衣冠齐楚,有捉襟见肘;有洒泪惜别,也有欢喜聚首…… 妙真這时才有些领会,這世上并不如她从前所见,到处都是鲜花着锦。也有這满目疮痍的一面。 她不忍细看,掉身向屋裡走。肩后一场大雪,满目疮痍变作了玉碎乾坤。 辗转元夕已過,冰消雪减,路上因结冰耽搁了些时日,时下方至无锡。正是春意初发时候,天虽冷,岸上却有新绿替残红,梅影山头瘦。 妙真裹着猩猩毡斗篷在甲板上吹风,冷不丁打了一连串喷嚏。不一时就见良恭端着個烧柴火的铜盆出来放在她脚下,“不在裡头坐着,跑到外头来作什么?作病了,又累得人煎汤送药伺候你。 ” “裡头炭烧得太旺,有些闷人。” “人只有病死的,沒有闷死的。這话是谁說的?” 妙真待要泼口训他,又想着尤家如今這情景,已容不得她那些大小姐脾气。也记着“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這句俗语,性子收敛了许多,生怕這些人在心裡头抱怨。 况且日后到了常州,少不得要为了她爹的事使唤這些人勤跑腿,所以她是敢怒不敢言,不能得罪,自己低声咕哝,“又沒有叫你管我,你自己要巴巴地端了着盆柴火来。” 尽管抱怨,手倒是搭在炭盆上头给热气烘着,“也不知尧哥哥找到那韦家沒有,去了這半日。” 良恭看见她鼻子吹得通红,也许是躲在這裡偷偷哭過。不论哪個缘故,都使他心头抽痛一下。他道:“韦家也勉强算是无锡的阔户,找到那條街上,问一问就能问得到。” 底下架的干柴,幽蓝的火焰撩得高,在天光裡不容易看清。良恭疑心火苗子燎到她的手,就用手背把她的手由底下抬了下。 妙真蓦然感到這点触碰,說不上温柔,带着他一贯不耐烦的分量。她瞪着双恨眼,把嘴巴蠕动两下,又把些詈骂之词咽回腹中,“我們要在這韦家叨扰多久?” 良恭见她两片腮帮子挫一挫,有些虎落平阳的无计可施。他倒很觉得些痛快,吊着笑眼睨她,“怎的,怕人家家裡不够好,你住不惯?要我說,都這时候了,就别讲究這些了,横竖我是给张板子就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