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50节 作者:未知 不想时隔两日,她還是天不亮就套了马车出去,先把去药铺子那條路上的铺子摊贩都问過一遍,后头又向周围几條街问過去。 可良恭严癞头何许人也?一個筹谋滴水不漏,一個办事干净利落,硬是一丝痕迹也未留下。寻了三日光景无果,這日妙真并花信又问到另一條街上来。 “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跟我一般個头,比我略瘦些,穿一件水青的褂子,芳绿的裙。对了,她生得比寻常姑娘都好看,倘或您见過,一定记得她。” 那掌柜的打着算盘睇妙真一眼,登时露出笑容,把算盘推到一边,撑在柜台上戏道:“比你還好看?唷,你是哪家的小姐啊,面生得很。我见了你,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妙真脸色一变,忙拉着花信出去。 赶车的小厮是胡家的人,也懒得下马,就欹在车上叹道:“還是沒打听到吧?姑娘,這都三天了,炎天暑热的,歇歇吧,就是您不怕晒我也扛不住啦,您是在车裡头,我可是在车外头。” 妙真两头看看,也有些为难,叫花信摸了几個钱给他,“我們再到前头那條街上问问,那條街還沒问過,万一就问到了呢?” 那小厮還歪在车上不动弹,既不下来让开,也不作声。 恰是此刻,倏听個欢天喜地的声音在车马阗咽中大喊:“小姐!還真是你呀小姐!” 循声望去,见前头驶来一辆马车,還未停稳当,就见個几分眼熟的影子跳下车,风尘滚滚地骙瞿而来。 近前看,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正是那邱家三爷邱纶。穿一件玉白金边镶滚的袍子,髻上缠着巾子,手裡握着把泥金扇。因是大喜,把那扇在手裡反复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的,一时不知从何寒暄。 笑足一阵后,才将垂在胸膛前发带子往后一拨,打了個拱手,“真是他乡遇故知,小姐也到常州来了?我怎么听說你是去湖州姑妈家去了?” 說完自己就想到,妙真的未婚夫家正是在常州。简直惊心,他陡地提起眉,“小姐這就嫁人啦?” 妙真不欲与他多說,横他一眼道:“我舅舅家在常州。”丢下這话就要上车。 可那小厮還是坐在车上一动不动,妙真急起来,“你让我上车去!” 小厮道:“别去了,先回家吧,這样毒的日头。姑娘不顾劳累,我可怕热死在大街上。” 妙真在下头堵着气瞪他,一时僵持不下。 那邱纶车上车下一睃,趁机问道:“小姐是要上哪裡去?不如乘我的马车,我送你去。” 隔一会,妙真缓缓点头。邱纶大喜過望,忙调头回车前,招呼小厮又是搬踩凳,又是拉好马。他自己殷勤备至地在旁打着车帘子。 妙真并花信坐在一头,他独坐对面,窥妙真脸色尚在生气,只好把满腔热火摁下,在对面维持着一张笑足了傻气的脸。 過一阵妙真缓過面色,才睇他一眼,“谢谢你。” 邱纶趁势忙问:“小姐是要到哪裡去?” 妙真仍旧不想与他多言,又偏過脸去不說话。花信只好代答,“我們也沒有确定要去的地方,就是到前头拐弯那條街上去打听点事情。” “什么事情啊?” “我們家的一個丫头走失了好几天了,上街来问问。” 怪道方才见那小厮不耐烦,原来是跟着满大街寻人。寻人是桩最难办的差事,又耗光阴又费人力。可那是在别人,在邱纶,這不正是個讨巧卖乖的时机? 于是当机立断拍了下腿,“告诉我那丫头什么样子,我使人去打听!” 花信忙问:“邱三爷在常州也使得上人?” “手底下二十几号人呢。”他塌下背来,憨笑着解說,“我們家在常州新开了家织造坊,這不离苏州近嚜。虽不大,也有二十来個人,正张罗着开张,我爹派我来料理。” 邱老爷本来是看他年纪到了,成日只知玩乐,又抵死不愿成亲,怕娶了奶奶约束了他。便趁常州這头新开了买卖,派他来打理。也不要他如何将织造坊经营得蒸蒸日上,不過是拿一桩买卖给他历练。 他倒好,张口就說:“只要小姐差遣,坊内的事可以先放放,不着急,先办小姐的事要紧。小姐跟我說說那丫头什么模样,要是有画像给我一张,我叫他们拿着画像去找。” 闻言,妙真大喜,也肯扭過头来与他說话了,“等我回去叫人画了给你。真是有劳了,谢谢你!” “嗨,谢什么,能为小姐效力,是我三生有幸。那這会還到街上去问么?不如先送你回舅舅家去?” 妙真思忖须臾,点头道:“也好,回去画了像是正经。” 說着便将马车调转方向,一路往胡家去了。 却說這邱纶本是由苏州转来常州,今朝刚到,来时他爹嘱咐過,在常州已洽谈好了一家染坊,将常州织造布匹都交予這家染坊做。到這头来,先寄住在這家一些时日,等找到一处好房子再搬出去。 他也未留心听這户人家姓甚名谁,都交给底下人记着。今日从船上下来,并小厮长寿先行于此,正在找這户人家。 這厢到了胡家门上报了家门,忽见胡老爷并一位管家亲自迎来。妙真正奇呢,就见胡老爷抢上前打拱,“邱贤侄不是?怎么不先遣個人来說一声?屋子早就给你收拾好了,我不知你们确切是哪日到,瞧,也沒派人到码头上去迎。” 小厮长寿脑子一转,忙问:“是胡老爷?” “正是正是!” 几句說下来,原来就是要落脚的那胡家。 邱纶心下大喜,一改方才略显冷淡的态度,忙笑着补了個揖,“真是缘分,我在街上撞见尤家小姐,本来是送她回舅舅家,沒曾想您老爷就是小姐姐的舅舅。舅老爷好,舅老爷发财,舅老爷阖家福寿安康。” 胡老爷愈发笑逐颜开,热辣辣地引着人进了宅内。 流金铄石中了结了這一场宾主初会,胡老爷与邱纶脸上都是各存目的的高兴。胡老爷是为生意,邱纶不必說,自然是为妙真。有句老话說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嚜。 唯独妙真心裡有些說不出的心灰意淡,尤家与邱家是百年的对头,舅舅未必不知道,但仍与邱家做着生意,将邱家人引为座上宾。 可要說沒良心,不知到底谁才是沒良心,她才得了邱纶的帮衬,回头就這样想,也是十分站不住脚。也许這世上,并不如她所想的楚河汉界都划分得分明。 這厢自往屋裡去换衣裳,刚换好,就听见胡夫人打发了個丫头来請。因转到那房裡,看见邱纶已被邀在椅上,并胡老爷坐着谈天說地。 胡夫人见她进来,忙笑着叫她到身畔坐,“還是沒打听到那丫头的消息?我的儿,這样毒热的天气,你不要亲自出去找了,還是我再遣些人出去,衙门那头,也少不得要去招呼一声,省得他们不放心上。” 胡老爷在对過搭话,“对对对,衙门的差役办事是個什么德行咱们還不清楚?回头你打发管家包五十两银子送给那叶县令,請他多费心。” 邱纶也紧着搭腔,“小姐放心,我這裡還有二十来号人呢,凭他天涯海角,一定找得回来!” 倒說得妙真很是不自在,回想前几日众人的态度,再想今日這情形,知道是卖邱纶的面子。邱家接手了苏州织造的差事,生意正是做到了如日中天的时候。所谓人走茶凉,不外乎是這样子。 不過总算大家肯对這事上心,她更沒理由责怪,只能谢,還得郑重其事地谢。便起身向三人福身道谢。 胡夫人一把拉住她,比以往更加亲热,“谢什么?你這孩子,怎的外道起来了?要我說呢,一個丫头实在不必费心去找,可你一定要找,我們做舅舅舅妈的难道不依你?坐着坐着,大太阳底下走来,热得很吧?” 她越是热心,妙真越是觉得身上有股凉意爬上来,遍布周身,逼出她一抹尴尬的笑。 那邱纶看在眼裡,联想方才街上胡家那小厮的态度,也猜着了一二分。尤家如今败了,落了個孤女在這裡,又要吃又要穿,就是亲戚也少不得有些嫌。 他有意要给妙真体面,坐在椅上赫赫扬扬地道:“就是,讲什么客气?一家子亲戚。小姐放宽心,這样热的天,再不要往外头去劳累了。有事只管对我說,我鞍前马后,一定照办!咱们两家虽然往日有点嫌隙,可我們邱家断不是落井下石的人,我邱纶就头一個不答应!” 說着,又是拍扇又是敲桌,声声震得铿锵有力,看得出是真心的。邱纶這人,坏是坏在表裡如一,好也是好在這点,就是有什么花花肠子,也都是翻在外头随人去瞧。 到如今,也就他還肯一如既往地捧着妙真。妙真不免有点触动,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這厢宾客齐声,那厢兄弟合谋,都是热闹。 却說良恭這裡,严癞头总算把那人牙子盼来。這是個瘦猴似的男人,窜起来也還差良恭一個头。不過人家惯常做這差事,嬉笑中无不精明。 在屋裡看過人后,见五花大绑,蒙头罩眼的,就清楚這姑娘来路不正。出来时又把门紧紧拉拢,转到那正屋裡說:“别是個哑巴吧,问她什么都不开口。” 严癞头也是经人介绍找的他,知道他是想压价钱,沒好气地剔他一眼,“你放心,哑巴是哑巴的价钱。再說你看她那相貌,就是個哑巴也能卖不少。” “是,是。”牙子点着头笑,看着他二人走近,自拣了几块砖头垒在他二人对面坐,“可话說回来,年岁不小了吧?我看着得有二十来岁了。” “二十来岁怕什么?只要长得好,就是四十也有的是人要!你别跟我挑挑拣拣的,你在外头寻摸七.八個十三.四岁的,也抵不上她一個。” 牙子笑着看他二人一眼,猜想這個說话的不像是拿事的,倒是旁边這個低着脑袋不吭气的能做主。 便转向良恭,“我說句门内话,哪裡拐带出来的吧?我虽刚由常熟回来,在街上也听见点风,說谁家走失個丫头,到处在找,把衙门也惊动了。我做你们這笔买卖,那可是担着大风险的,保不齐性命都押在裡头。” 良恭丢下手裡乱画的草根子抬起一张笑脸,“做大买卖,自然要担大风险。想平平顺顺就能挣到大钱,天底下有這样好的生意做么?不說废话了,五十两银子你带不带走?你不要,我們另找人,我信這世上多的是要钱不要命的人。” “啧、别,别呀。”那牙子一面說着,一面又磨,“這样,各让一点,二十两。我带她出城也不容易,還要避着外头找她那些人呢。况且我也不能在常州出手,得送到外乡去,车马费不是本钱啊?” 给严癞头气笑了,“你還真敢還价。” 牙子见他浑身冒着凶气,又略让一点,“明人不說暗话,二十五两,怎么样?” 良恭又低下头去不吭声,不知是故意摆出的架子還是真在忖度什么。 仍是严癞头在周旋,“你還了一半的价,有你這么還的?你是想你爷爷沒做過买卖?” 牙子忙后仰一下,腆着脸笑,“要不我再加五两?三十两,大生意了,我還沒做過這么大的买卖。” 严癞头沉下来想,良恭也在思忖。不過良恭所想的不是银子,脑子裡乱哄哄的,想来想去還是想到妙真那张哭泣的脸。 哭吧,他想,哭過這些日子就好了,往后到了安家,与安阆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未必還能再想得起白池這個人。世人都是這样子,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不安的良心也能渐渐安稳下去。 可是妙真不同,她最好的是這点,最坏也是這点。他不禁想到自己,悲哀的是,在寒蝉凄切中总有一线坚持,更悲哀的是,也是這一点坚持,造就了這困局。 恐怕他一生都难改這一点了。 他忽然惨淡一笑,抬起头来,“不卖了。” 那二人皆是一惊。严癞头還以为他是来一手以退为进,识趣地保持着缄默。 牙子急了,“不卖了?别呀,三十五两好吧?” 良恭立起身来,“不卖就是不卖了。” 牙子忙跟着起身,把手裡的包袱皮提在他眼皮底下,“四十两?四十两!我连现钱都带来了。你们也急着脱手啊,让我带走,我马上就带走!” “我說不卖,你自己走,马上滚。” 這时连严癞头也急着站起来,眼见良恭一径将牙子提溜到院门外头踹了一脚,“滚!” 严癞头疑惑不已,跟着良恭又转回正屋裡,“怎么回事?怎的又不卖了?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有更好的买主?” 良恭立在那片掏空瓦片的屋顶底下,烈日晒得一身,心却有些凄冷。 他冷的是终于找到了不能发迹的原因,其实不怨别人,還是该怪他自己。谁叫他不能随波逐流,解下一点良心,随這世道的浪潮奔袭。 可他也终于认了這命,仰起头狠吁一口气,“這笔买卖不做了,放她走。” “放她走?”饶是严癞头再讲义气也经不住這番反复,一时气涌上来,两步抢上前将他一把拽個转身,握起拳头就朝他脸上挥去,“你他娘的耍我啊!” 良恭给打翻在地,也沒還手,觉到鼻腔裡淌出血来,他只抬手揩了一把,“宁祥,咱们兄弟鸡鸣狗盗的事干了不少,可从沒拐過女人。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当初良心上就過不去這坎?那些色鬼赌鬼,骗了就骗了。可是女人,咱们把她卖给這样的人,他将来转手何处,咱们难道猜不到?” 严癞头喘着大气,拳头還握着,却把脑袋一偏,默不吭声。 “宁祥,我知道,要是你我兄弟真都是那等唯利是图的人,也不会做得了這么多年的兄弟。” 渐渐的,严癞头的气平下来,瞥下眼看了看他,走去将他拉起来,“兄弟,别怪罪,我就是這脾气。” 良恭笑着把满身的灰拍一拍,“你不怪罪我就罢了,我還有脸怪罪你?” 两厢言好,严癞头打算道:“那咱们把她放在哪裡?我看這女人有几分聪明,這么些日子了,我听你吩咐不开口,她也一样一句话不說。又不哭,也不闹,给她吃她便吃,叫她睡她就睡。咱们虽然蒙了她的眼睛,可我看她老歪着個鼻子在那裡嗅,心裡不知在盘算些什么。我怕放她回去,她能闻着味找到這裡来。咱们一两银子沒挣,倒别进了大牢了。” “她又不是狗。”良恭好笑着,也谨慎起来,“這样,你赶着车绕几個弯子,把她丢在個人迹少的地方,别让她看见你的脸。能不能找得回去,看她的命。” 严癞头答应着,“成,我来办。你先回去。” 說定此事,良恭匆匆忙赶回胡家,进门已是晚饭過后。听见些下人在高兴议论,好像是胡家新住进来一位贵客。他懒得去理会,一径往妙真房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