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當個翻譯(1)

作者:半熟蛋
嶺南道柳州安樂鎮萍水縣

  “怎麼纔來啊,等你半天了。”一個穿着深青色官服的男子守在萍水縣縣衙低矮的檐下,看着拐角處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褐衣身影,才安心地從袖子裏掏出一塊半舊的麻布方帕,擦了擦頭上的汗,他來不及再交代什麼,忙差遣站在身邊的兩個衙役接過那人手裏緊緊拽着的矮胖男子,急急地入了縣衙。

  才入縣衙,一名淺綠色官服的男子早已翹首以待,此人正是萍水縣縣令瞿無干,深青色官服的男子則是他的副手,萍水縣縣丞聶有明。兩人看着師爺翟用仔細地比照畫像對着地上那個口中塞了破布條,雙手被緊實的粗麻繩捆出血印的敦實男子看了又看,確定地和他們點了點頭。瞿無干這才如釋重負地長吁了一口氣,恢復起自己的官威,中氣十足地指揮衙役將這個男子擡到一邊,等待發落。

  瞿無干老練地乾咳一聲,一旁機靈的衙役便箭步上前,半躬着身子爲他整理好衣冠,又小心地將粘在他灰白鬍須上的米粒取下。瞿無干看着眼前這顆早已僵硬的飯粒,心下不悅,擺擺手,示意衙役退下。這才恭敬地和縣丞聶有明一同對着正堂側邊行了禮,朗聲說:“王爺、許大人,犯人張世祺已經緝捕歸案,還請兩位驗看。”

  話音落了半晌,屋旁並無人出來,瞿無干、聶有明兩面相覷,得不出所以然來,又看向師爺翟用。這翟用已經是快七十的老人了,他驗完了張世祺後就自顧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打起了盹兒,這時候怕是已經在和周公下棋了。

  瞿無干環顧四周,天色已晚,縣衙照例是隻供午食不供晚食的,衙役們早就瞅空溜回家了,只剩他和縣丞聶有明、師爺翟用三個人伺候着京裏來的幾位爺。暮色四合,院子裏響起夏蟲此起彼伏的叫聲,喧囂聲裏像是要把僅剩的天光也給叫囂下去,留給這世間無邊的黑夜。瞿無干等的心焦,口乾舌燥,他拿起杯子想喝口水潤潤嗓子,卻發現裏面滴水不剩。他看看聶有明,他正拿着畫像端詳着泥鰍似的蜷在地上的張世祺,又看看翟用,老人微張着嘴,已經進入了香甜的夢鄉。他搖搖頭,無奈地提着壺自己去縣衙的後屋接水。

  “嘿,好傢伙,嚇我一跳!”瞿無干正要走出去,被柱子旁的一個東西嚇了一大跳,所幸他身手尚且敏捷,雖然受了驚,手卻將縣衙裏僅剩的這個水壺抓的緊緊的,未曾有失。

  “原來是你,你怎麼還在這兒沒回去?”聶有明聽見這頭的響動,放下畫像走過來,見到瞿無干神思不屬的樣子,便接過瞿無干手裏的水壺,邊去打水,邊問道。

  “瞿縣令、聶縣丞,抓這個人的賞錢還沒給呢。”伴隨着輕輕的回話,一直以來靠在柱子旁邊席地休息的褐衣人站起來,抖了抖自己坐麻的腿,向瞿無干、接水回來的聶有明、被瞿無干一聲吵醒的翟用各行了禮,跟在瞿無干和聶有明的身後走到正堂。

  在正堂燭火的映照下,隔着窗紙,有人打量着這個抓到張世祺的人:他,不,是她纔對。聶有明帶着張世祺和她進來時,他們只依稀看到這是個穿着男裝、身量不高的人。直到剛剛聽到她開口,才知道這個以一己之力抓回張世祺的竟是個女子。

  “光顧着張世祺,倒忘了你了。”瞿無干滿滿的倒了一杯水,一骨碌地喝下,“師爺,去賬房給她支三十文。”

  “瞿縣令,說好的五十文,怎麼少了二十文錢?”女子沒有挪動腳步,堅定地問道。

  “你還好意思說,說好的七日內把張世祺給我抓回來。這都第幾日了?第九日了,凡晚一日,我便扣你十文。再說了,如今世道艱難,縣衙都幾個月沒發餉了,能給你三十文,已經很好了。”瞿無干說。

  女子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滿泥水的衣服,打了補丁的地方又被劃開了新的口子,露出之前補過的密實的針腳。她微動了動嘴,想說什麼,擡起頭,卻什麼都沒說,理了理自己因爲長久沒有梳洗而並在一處結的硬邦邦的頭髮,跟在師爺後頭去了賬房領錢。

  翟用帶着人去了賬房。正堂側邊卻有了動靜,一陣亂響之後,只見兩個身着官服的青年人前後腳走了出來,後頭還跟着一個器宇軒昂的佩劍侍衛。瞿無干和聶有明忙行禮道:“下官見過光王殿下、許大人、林將軍。”

  “瞿大人強將手下無弱兵,佩服佩服。”青年一面走出來,一面恣意打開手中大大的摺扇,遮住自己的大半張臉,只露出自己的一雙眼睛在這幾人間來回地逡巡打量。那邊瞿無干還在說着不敢當、不敢當的謙詞,青年話鋒一轉,接着說道,“柳州刺史懸賞十兩白銀捉拿的江南大盜張世祺,瞿大人只花了三十文就羈押歸案了。只是不知這剩下的銀子,瞿大人是打算交還給州衙還是交還給縣衙?又或者,交還給我們?”

  瞿無干還沒有反應過來,還沒有聽完,臉上的汗倏地就不聽使喚地淌下來了,虧得聶有明機警,聞得後半句,忙上前半步拿手肘戳了他的後背,瞿無干忙捧出一張燦爛的笑臉說:“其實下官也是一心爲了朝廷,爲了陛下,這剩下的錢,自然是要交公的。如今張世祺雖已歸案,但還沒有上報到州府,賈刺史那兒的賞銀恐怕要晚點才能下撥。這……”瞿無干還想借故拖延,昧下這筆賞金。聶有明是個聰明人,忙搶了他的話頭說,“兩位上官,瞿縣令的意思是,雖然現在這筆賞銀還沒有下來,但是早交晚交都是要交,不如現在就取了交給您,聊表寸心。”

  “對對對,下臣正是此意,聊表寸心,聊表寸心。”瞿無干擦了擦臉上的汗,忙不迭地給自己找補,生怕惹了幾位貴人不快。

  “明白,明白。”青年收起扇子,露出一口大白牙微笑着說,“如此,就勞煩二位大人領路,將這筆錢交於我們吧。”

  “是,是。”瞿無干一個勁地點頭,他見另外一個青年一直沒有作聲,試探着地問:“王爺,您看這樣安排是否妥當?”

  這個被稱爲王爺的青年正是先朝憲宗之子,當今聖上之叔,光王李牧。瞿無干謙恭地問畢,行着禮等着回覆,可是左等右等,還是不見這位光王說出隻言片語,他舉着的手有些痠痛,又不敢在此時放下,只能以肉眼可見的幅度將自己的雙手往下移了移。李牧沒有說話,站在他身邊的青年善解人意地開了口,“瞿大人的安排王爺覺得十分妥當。只是王爺素日不愛說話,還請瞿大人見諒。”

  瞿無干嘴上帶着無可挑剔的微笑,心中卻已做了一番盤算:此前就聽刺史府的師爺說起,十六宅裏有位王爺呆呆傻傻的,長到二十歲上都不大會說話。據說是永和宮變時受了驚嚇,七竅只通了六竅,是以比常人木訥呆滯。他原以爲是謠傳,沒想到見了本尊,才知流言不假。瞿無干恭敬地垂下頭,不敢平視李牧,心裏卻暗自思忖:憲宗皇帝英明一世,遺下的兒子這般光景,怪不得這皇位輪了又輪,都輪不到他身上。倒是他身邊這個許彥,年紀輕輕,已經是通議大夫,言談間條清目晰,從容中不失氣度,劍眉星目,目光炯炯,龍章鳳姿,莫過於此。瞿無干雖然只是一介小小縣令,但他在柳州經營多年,對於長安的人事也有幾分瞭解:許彥,出身世族,其父是太子少保許隱,其母是憲宗皇帝幼妹陽朔公主,幾位兄長也都在京中擔任要職。

  瞿無干心裏這般想着,神態動作上就對許彥更多了幾分討好籠絡。對於官階更高的光王,反而倒沒有這般熱切體貼。聶有明沒有瞿無干這麼多彎彎繞繞,之前怎麼對他們,如今還是怎麼對他們。

  瞿無干和聶有明陪着李牧和許彥從賬房出來,正巧碰上了師爺翟用和衙役鄭康在一旁嘟嘟囔囔地說着什麼。旁邊站着那個抓住張世祺的姑娘,許彥本不關心,他順着身旁的李牧的視線望去,映入眼中的是這樣的景象:她應該是匆忙收拾了一番,身上雖還是亂糟糟的,褲腿袖口都已拾掇的整齊,頭髮整潔了不少,臉也擦乾淨了,是個清秀的小姑娘。而比許彥先關注到她的李牧,心中只覺得她不再像個在山間亂竄的野山貓。瞿無干看到兩人都看向翟用那兒,心裏忐忑,不知他們又有什麼摟錢的主意,猶疑地叫了鄭康過來,“怎麼回事?不在牢裏審人犯出來幹啥?”

  鄭康看看瞿無干和聶有明,又看看李牧和許彥這兩個師爺口中京城來的大官,手足無措,直接撲通一下跪倒在地,重重扣頭,回道:“大人明鑑,那張世祺人醒了,可是他嘰裏咕嚕嗚蘇了一堆,我們聽不懂,我們問他話,他也聽不懂。我和老六,審不下去,纔來找師爺商量。”

  瞿無干聽了,這不是在許彥面前說萍水縣衙無能嘛,要是自己給許公子留下了這樣的印象,日後還怎麼指望升遷。他氣不打一處來,狠狠地訓斥道:“自己想偷懶就直說,別動不動就審不了,不能審。他張世祺又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說的不是人話?你聽不懂,聽不懂就趁早把這身皮給我扒了回你們鄉種地去。你不能,萍水縣有的是人能。”

  聶有明和翟用聽了鄭康的回話,倒是明白過來他爲什麼會這麼說。那張世祺出身吳越之地,本是縱橫於東南一帶的盜匪,不知爲何流竄到了嶺南,又僥倖在萍水縣被擒獲,他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學會這兒的方言,又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會說官話,自然說的是吳語。安樂鎮一片窮山苦水,萍水縣更是淒涼之地,一年到頭都見不着幾個外鄉人的。別說鄭康,整個萍水縣幾乎人人生下來就說桂柳話,當然聽不懂張世祺說的是什麼。就連瞿無干和聶有明,也只學會了半吊子官話,勉強能和土生土長的長安人李牧和許彥進行交流罷了。但是瞿無干現在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官帽,自然沒有考慮到這一層。聶有明和翟用雖然想到了這層,但礙於李牧、許彥都在跟前,不好當着他們的面直接點破,只能垂下眼瞼看着沾了泥水點子的地面。許彥臉上掛着瞭然的笑意,一搖一搖地扇着他那把繪金描銀的扇子,他眯縫起眼睛,正要開口,卻對上一雙冷峻的寒眸,他手上一滯,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

  這雙眼睛來自將張世祺抓回來的那個姑娘,她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勢,氣定神閒地站在那兒,毫不在意地平視着許彥半是戲謔半是嘲弄的眼睛。那一瞬間,許彥覺得自己並不是等待兔子乖乖就範的農人,而是那隻被冷眼瞧着撞在樹上的兔子。

  雖在夏日,許彥後背依然被這雙眼睛看出了一層細汗。她依然在看着他,打量着他,許彥略帶不自然地將頭偏轉至另一側,避開她寒風冷芒般銳利的眼睛。

  自然,瞿無干是不會知道此刻許彥的表情的,他只聽到悅耳的聲音響起,恰到好處地爲自己解了圍:“瞿縣令可能不知,那張世祺是道地的江南人,這位小兄弟聽不懂他的話很正常,就別過多責備了。”說話的是跟着李牧、許彥一同前來的護衛林崖。

  師爺翟用也補充道:“大人,這是剛剛沒來得及呈報上來的張世祺的戶籍卷宗,他家在浙江東道越州會稽郡,之前一直在江南道一帶活動,不曾來過柳州犯案。不知爲什麼,今年突然來了我們這裏。”

  瞿無干已經冷靜下來,明白這事確實不能怪在鄭康頭上,擺了擺手讓他起來,腦子裏飛速地盤算着萍水縣及周圍哪兒有能聽懂張世祺說話的人。鄭康卻像罪人似的低垂着頭,沒看見瞿無干的手勢。聶有明和許彥正想叫他起來,一直靜靜地待在一旁的那個姑娘已經走到他身邊,在他身邊搭了把手,就將人高馬大的鄭康順利扶了起來。鄭康跪了不短的功夫,兩腿都有些發麻,雖然站了起來,但是走路仍然有些不靈便。

  聶有明見狀就說:“鄭康,這幾日你一直在縣衙當值,沒回過家吧。辛苦了,回家休息去吧,明日再過來。”

  鄭康忙道了謝,又向其餘人依次行了禮,便和那姑娘一道轉身離去。許彥用扇子擋住自己俊秀的大半張臉,謹慎地提防她突然回頭。兩人徑直往縣衙外走去,誰都沒有回頭,許彥看到鄭康熟稔地從姑娘手中接過那個粗布包,背到自己身上,帶着還有些發麻的雙腿微微一瘸一拐地往外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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