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換了人間(其一)
第二卷雖名爲長安篇,但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會在長安展開,長安會是各條支線、各路人馬匯合之地。爲免各位讀者誤會,特此說明。
長和七年春
“少爺,山路溼滑,您留心着點腳下。”爛柯山下,一名腰背傴僂的老僕望着自家主人矯捷登山的背影,不住地後頭嘮叨。
三步並做兩步沿着青石磚路向山上走着的,是一對年輕的主僕。年輕有兩種含義,一種是指實際年齡層面上的年輕,一種是指面容層面表現的年輕。與主人公秦蕭蕭、李牧等人比較起來,這對主僕的年輕更多表現在他們的外貌上。
“在杭州哪兒都好,就是受不了我爺爺的這個嘮叨勁兒。”走在後頭的隨從李鑿不滿地抱怨道,“都和他說了多少遍,老爺故去了這麼多年,如今公子您纔是府上的老爺,他非不聽,還是自顧自管您叫做少爺。”
被老家人執着地稱呼爲少爺,實則早已成爲一家之主的青年李詩裕躍步一下跨了三個臺階,走到山勢較爲平坦的地方停下,等着跟在後頭的李鑿發泄完心中的不滿跟上來。李鑿從小和他一塊兒長大,兩人不僅是主僕,更是至交,他向着自己就好像李伯無條件地向着父親——哪怕他的父親早已長眠地下多年。
趁着等李鑿上來的空當,這位歷任監察御史、翰林學士、兵部尚書、中書侍郎、集賢殿大學士等職,如今第三度擔任浙西觀察使的李黨黨魁正聊有餘裕地欣賞着爛柯山上盛放的桃花,全然無心理會人間俗事的模樣。
然而,李詩裕風輕雲淡的外表之下涌動的是他迫切想要回到長安的內心。如今距離他被貶黜出京已經過去了兩年有餘,大明宮的垂柳綠了又落、落了又綠,爛柯山的桃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長安城攪動風雲的人物換了一撥又一撥。如今,連大明宮的主人也變了,先皇崩逝,即位的新君則是先皇的弟弟、曾經的穎王。代替王守謙手握神策軍軍權的宦官首領,則是昔日與王守謙反目的仇九州。
李鑿沒有讀懂李詩裕焦急的心意,他無心欣賞爛柯山迷人的無邊風景,只埋頭趕路,好不容易趕上了李詩裕,來不及停下來休息,他便催促着要接着上山:“老爺,我們走吧,再晚觀音廟或許就不接待外客了。”
觀音廟,是坐落在爛柯山半山腰上的一座古廟,百餘年來香火繚繞,香客絡繹不絕。江南的大戶人家敬仰廟中居士們的高潔品行,有將家裏未出閣的小姐們送至廟中的習俗,是以觀音廟只在定期定時接待外客,避免有所衝撞。長和四年李詩裕被貶時,奉詔將漳王李湊的養母、宮人杜氏接回原籍奉養,安置在了觀音廟中。
“李鑿,你確定你打聽到的消息沒錯?”主僕倆走了小半個時辰,終於遠遠地望見了觀音廟,只見廟前門庭冷落,芳草萋萋,連誦經禮佛之聲都沒有聞得,李詩裕心下有些懷疑。
李鑿擡頭看了看日頭,確實是這個時辰,他猶豫着說:“馬府的管家是這麼和我說的沒錯,難道是他們來早了?”
就在此時,一個粗糲的聲音響起,迎接李詩裕道:“李尚書,別來無恙。”
李詩裕忙拱手作揖,回禮道:“有勞馬監軍惦記,某一切安好。”
原來,李詩裕此行上山,既不是爲了賞花,也不是爲了到觀音廟探望杜宮人,而是爲了避人耳目,與時任浙西監軍的馬一贄見面。
馬一贄,並不陌生的名字,他曾以王守謙乾兒子的身份出現在李牧和許彥的談話中。王守謙生前一共收了四個乾兒子:陳四平、馬一贄、仇九州和韋十端。王守謙被鴆殺後,繼承王守謙勢力的馬一贄與自立山頭的仇九州爲了迎戰他們共同的敵人李子訓、鄭魚注短暫地聯手了一段時間。
兩人的勢均力敵僅僅維持到甘露之亂,在那場流產的宮廷政變中,仇九州當機立斷反撲意圖誅滅宦官的李子訓一黨,挾天子以令羣臣,將李子訓、鄭魚注一黨一網打盡,重塑了宦官的絕對權威與絕對力量,取得了比王守謙在時還要巨大的權力。
一山難容二虎,仇九州勢大已成定局,馬一贄只得自請下放離京,以圖來日。
現如今,來日已來。李鑿站在李詩裕身後,悄悄打量着眼前這位得了新君敕命即將回京,坊間傳言即將入主樞密的大人物。因爲新君的這道敕令無異於是在向天下宣告,仇九州之外,天子尚有親信宦官馬一贄。
馬一贄今年三十有九,只因保養得宜,看着倒與三十出頭的李詩裕年歲相仿。他有着一雙大而凸起的眼睛,鼓囊囊的兩頰塞滿了肉,酒糟鼻子又紅又大,紫紅的嘴脣寬而肥厚,像是張口就能吞下一座金山。更有趣的是他嘴脣上的兩綹假鬍子,生硬地粘在臉上,說起話來吹鬍子瞪眼的,直讓人想笑。
李鑿費力地壓下自己上揚的嘴角,低頭看地,不讓自己的目光集中在馬一贄臉上。李詩裕卻對馬一贄的滑稽樣貌視若無睹,殷勤地和他並肩而行,熱絡地議論起朝政來。
“馬監軍右遷之喜,文饒恭賀得晚了,還望監軍海涵。”李詩裕掛着笑,謙和地對馬一贄說。
“李尚書太客氣了,您送的賀禮幾日前就已收到。您事務繁忙,本不必再特意親來向我道賀的。”話雖如此,馬一贄寬大的臉上遮不住他對於李詩裕今日致賀的滿足,笑容快要咧到耳朵根上了。
說着,兩人已走到觀音廟前。李詩裕早已遣人打聽了馬一贄的喜好,知道他到任浙西之後,一直想到爛柯山上的這座觀音廟進香。奈何這座觀音廟規矩森嚴,約束甚多,輕易不讓江南世族以外的人們入內,是以馬一贄一直沒能如願。
既然馬一贄有此心願,有求於他的李詩裕自然竭力滿足。何況滿足這個心願對於出身趙郡李氏的李詩裕而言,實在輕而易舉,他只是遣人去和如今負責看管觀音廟的東陽陸家招呼了一聲,他們便欣然同意,允予入內。
走到距離觀音廟沒幾步路的地方,馬一贄自覺停下了腳步,流連地望着眼前佇立着的廟宇,不敢入內。看着這樣畏手畏腳的馬一贄,李鑿很難將他和權傾一時、呼風喚雨的宦臣聯繫在一起,他曾經幫着王守謙構陷皇子、誅殺宰相、脅迫君王,視綱紀法度爲無物,爲何對着一座小小的廟宇卻不敢造次,不敢不經許可擅自闖入其中。
也許李詩裕比馬一贄更明白他不敢擅闖的原因。宦官今生沒有歸處,所以他們不敬皇權、不畏相權;可是他們相信有來生,並且比常人更迫切地渴求着來生的自由與幸福,所以他們敬神畏佛,不敢有絲毫的褻瀆。比起前幾日一大箱一大箱擡入馬府的古玩珍寶,今天的這場禮佛,纔是李詩裕真正要送給馬一贄的大禮。
“兩位施主,裏面請。”觀音廟裏的居士見到李詩裕等人到來,不緊不慢地走到門前迎客,指引着二人入內。李鑿和馬一贄的隨從則駐守在廟外,不得進入。
馬一贄錯愕地看向李詩裕,沒有料到自己竟這樣輕而易舉地進入廟內,李詩裕報以溫煦的微笑,輕聲說道:“馬監軍啓程在即,浙西無所有,文饒只好借神明之力,祝監軍心想事成。”
說話間,兩人在居士的指引下走到了正殿,只見殿內森然有序,周遭寂靜無聲,一尊與人等高的白玉觀音像巍然佇立正中,眼神清明、似笑非笑地靜穆看向前來進香的人們。
李詩裕雖然親送杜氏到觀音廟修行,但他素來不信鬼神之說,將杜氏妥帖安置之後就下山離開,並未到過廟中正殿。馬一贄首次入內,緊張萬分,誠惶誠恐地不知如何安放手腳。幸而兩個十二歲上下的道童及時給兩人遞上三根清香,不致讓他們在殿內枯站。
上了香,拜完觀音,便有另一位打扮相同玄色道袍的居士請兩人到偏廳休息,奉上一盞清茶。接過茶盞,李詩裕不着急喝,端詳着茶具說道:“這是越窯打出來的青瓷嗎?”
居士簡短地回答了一個字:“是。”
李詩裕聞着茶盞中散發出來的撲鼻香氣,感慨道:“好香的茶,從前似未喝過。”
“這是昨兒蕭府新送來的,說是家裏農戶摘來做的茶,雖然不是什麼珍貴的品種,但是喝起來別有一番風味。住持說李施主是善品之人,該會喜歡這茶,一早便吩咐我們備下了。”說起這個茶,居士源源不斷地解釋了許多。一口氣將茶喝完的馬一贄有些懊喪,沒想到一盞茶還有這麼多門道,早知道就該像李詩裕那樣慢慢地喝,細細地品了。
好在一旁早有人注意到馬一贄茶盞中的茶水空了,馬上給他續了一盞。就在他仔細回味茶味時,李詩裕又問道:“今日怎麼不見住持師太?”
居士解釋道:“李施主來的不巧,今日蕭、王、杜三府上的幾位小姐來了廟裏,住持師太正陪着她們在後堂說話。”
蕭、王、杜三家皆是江南世族,百餘年前就是這幾家連同顧家出資建造起這座觀音廟,這些家族的小姐們來了,少不得需要住持師太陪同。李詩裕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母親書信中提及的與蕭家的聯姻一事,心念一動,不知道要與他議親的蕭家小姐,今日是否也在廟內?
很快,他就將這沒來由的念頭拋諸腦後,起身向居士告辭:“既然廟內有客,我們便不叨擾了,還請居士代我向各位師太和杜娘子問好。”馬一贄本就在廟中待得渾身不自在,聽得李詩裕告辭,如釋重負,連忙跟着李詩裕一道走出了觀音廟。
許是因爲廟內有女客在,居士將兩人送至廟外,就連忙命人掩上廟門,不再接待外客。馬一贄得償所願,心情大好,邀約李詩裕道:“李尚書,山下芳菲已盡,山上春色正好,不如我們再一同往山上走走?”
馬一贄的邀請正中李詩裕的下懷,他欣然應允道:“馬監軍,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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