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一團和氣(其一)
當今聖上即位以來,先是在仇九州的授意之下雷霆手段賜死了陳王、安王兩位王爺,接着又下令先帝寵妃楊賢妃自盡。緊接着,聖上又將李珏、楊嗣復兩位宰執罷免,召回了李詩裕,任命他爲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門下侍郎。
帝位輪轉,轟轟烈烈的牛李黨爭一夕掉了個個兒,牛黨日薄西山,李黨蒸蒸日上,如今朝中要職,除了秦悼這個前牛黨要人還佔着一個戶部尚書的位置之外,竟再無見得一個牛黨中人。
可以說,秦悼起復與否,決定着當今聖上與李詩裕君臣二人對於牛黨的態度,是趕盡殺絕,還是一線生機。這一點,不僅牛李二黨十分關注,就連不涉黨爭的許家父子,這幾日也常在閒談中提及此事。
按着許隱的意思,當今聖上多半不會重用秦悼。如今李詩裕在朝中的威望如日中天,一山尚且難容二虎,更何況是波詭雲譎的朝堂之上,兩黨相爭,只會讓政事停滯,長久陷於扯皮的泥淖之中。
李黨得勢,對於許、蕭兩家而言,不可謂不是一樁幸事。然而古依然總覺着自家少爺並不高興,無人時總顯得懨懨的,提不起勁兒來。原本許彥可盼望着蕭家表小姐上京的,可是表小姐真的在家裏住下了,他卻沒了精氣神兒,五次裏總有三次避着不去見她的。
古依然心裏想着,少爺一定是和表小姐起了什麼齟齬,纔會三番兩次地避而不見。他們兩人小時候多親熱啊,無論表小姐去哪兒,少爺一定是要跟着去的,牛皮糖似的,怎麼趕也趕不走。爲着這,蕭家姑爺總打趣說要認少爺當兒子,帶回杭州城和表小姐一塊長大呢。
不知不覺,當初的小孩子如今都長成了大人,可是彼此之間的關係,卻生疏了許多。古依然這麼想着,腳下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蕭誾誾住着的院子,迎頭撞上了腳底生風的楊柳兒。
這兩人對於對方的出現沒有防備,連忙收住腳步,還是晚了,重重地撞出了一計悶響。楊柳兒身手敏捷,馬上站定,狠狠地剜了古依然一眼,埋怨道:“大白天的見鬼了嗎,走路不長眼,急吼吼地趕着投胎讓你下輩子做主子啊。”
楊柳兒年紀雖小,嘴皮子卻老練。古依然哪裏是她的對手,只能不好意思地揉揉自己被撞得發紅的下巴,嘿嘿地乾笑兩聲,算是給她賠不是了。
古依然有心息事寧人,楊柳兒卻無意小事化了,她不依不饒地揪着古依然,連珠炮似的質問道:“你怎麼來我們這兒了?往日你從來不往我們這兒來的,今兒怎麼鬼鬼祟祟的,這麼涼快的天氣,你怎麼還出汗了?我就知道,你這是做賊心虛……”
古依然原本問心無愧,坦坦蕩蕩,禁不住楊柳兒的胡攪蠻纏,倒讓他有理也成沒理,反被楊柳兒佔了上風。
“好呀,沒想到看上去一臉正經的古依然也有今天,信不信我現在就喊管家過來,讓他告訴表少爺,你不好好在前頭做事,跑到後院來耍滑頭。”楊柳兒一臉拿捏住了古依然的神色,洋洋得意地向他索要起好處,“想讓我別說出去也行,好哥哥,你打算給我點什麼好處呢?”
多年不見,古依然沒想到當年話都說不利索的小丫頭如今張牙舞爪地在自己面前賣弄,不禁嘆息江南蕭府這座大染缸竟將好好的一個姑娘浸染至斯。深宅大院,將楊柳兒原本純白無暇的本性全數磨光,只餘下市儈功利的殼子,支撐她的一顰一笑。
古依然冷靜地打掉楊柳兒攤在自己面前的手,沉聲道:“你愛叫人就去叫吧。如今這是在許府,可不是蕭家。”
楊柳兒這才發現自己踢到了一塊鐵板,她訕訕地收回手,不敢對許彥的貼身小廝、許府老人古依然輕舉妄動。
兩人正僵持着,不知如何收場時,梧桐兒恰到好處地從小院裏走了出來,輕巧地招呼道:“依然,這麼巧,今兒有空來我們這兒轉轉?”
梧桐兒和古依然原是舊識,她性子沉穩,人也大氣,許府上下沒有不喜歡她的。見梧桐兒出來,古依然收起臉上的不豫神色,和往常一樣與她見了禮,寒暄道:“今兒天好,表小姐來府上有段時日了,總不見她帶你們到前頭轉轉,今日特來給表小姐請安,順便問問你們屋裏可曾缺了什麼,若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儘管和我說。”
古依然話說得圓滿,梧桐兒支走了楊柳兒,這才悄悄地和他說道:“你來得不巧,昨兒傍晚李府來人傳話,說今兒稍晚時候,李大人要來呢。這麼要緊的時候,我家小姐自然不方便隨意走動了。”
李詩裕和蕭誾誾的婚事,如今已是板上釘釘。因着蕭家的長輩都在江南,無人陪同蕭誾誾一塊北上。陽朔公主和許隱便成了蕭誾誾在長安唯一的倚仗。按着陽朔公主的意思,既然李家長輩年事已高,這些日子又多病痛,兩人的婚事無論如何也不能拖過今年,免得夜長夢多。
聽了梧桐兒的話,古依然深以爲然地點點頭,值此非常時刻,李詩裕處在風口浪尖上,蕭誾誾自然是一動不如一靜,避免惹來太多的目光了。
兩人再無他話,各自忙去了,隨即將這場小小的風波拋諸腦後。然而,有一個人並沒有釋懷,她忿忿地躲在角落裏,挖出一個不深的小坑,振振有詞地嘟囔着什麼,隨即她從大樹後頭抱出一隻雪白的活物來,揪着它的後脖頸,將它埋進了坑裏。
那隻小東西對於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懵懂無知,還來不及發出聲響,便被泥土無情地掩埋在了地下。少女臉上露出得逞後的痛快表情,用力在那塊地上踩了幾腳,環顧四周,見四下無人,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那女子走得坦然,離開之後大搖大擺地進了蕭誾誾住着的院子。殊不知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中間自有許多眼睛注視着萬事萬物。今次就有一人,安安靜靜地坐在樹上,不動聲色地將才剛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樹上有什麼好看的東西嗎,讓我也上去瞧瞧。”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樹下軟糯地說着。說話的人仰着脖子,眼巴巴地瞧着安然坐在樹杈上的秦蕭蕭。
秦蕭蕭早察覺有人到來,只是她一心想知道楊柳兒究竟要做什麼,所以沒有出聲戳破在樹下偷偷窺伺的那人。如今楊柳兒已然離開,她自然騰的出手來和樹下之人交談。
秦蕭蕭往下睨了一眼,才發現樹下之人果真是舊識——正是當日在仇府花園裏有過一面之緣的貴族少女,貴鄉公主。秦蕭蕭縱身一躍,輕而易舉地從樹上跳到了地上,一下子站到了貴鄉公主的面前。
貴鄉公主猝不及防,猛地見一個人影到了自己面門前,驚得後退了兩步。甫一站定,發現是故人,驚訝地問道:“是你,你怎麼在這兒?”
“我怎麼不能在這兒了。”與貴鄉公主打過一回照面,秦蕭蕭知道她生性純良,是個還沒長大的半大孩子,總讓她聯想起師門中的小師弟宗蔚然,言語間不禁總想着逗逗她,“你不是也來了嗎?”
“我,我是跟着皇兄來姑母府上串門的。”貴鄉公主肯定地說,“姑母一向喜歡見到我。”
秦蕭蕭是聽說今兒光王殿下會帶着自己的妹妹貴鄉公主來許府做客。這麼說來,眼前的這位小姑娘就是李牧的小妹妹,貴鄉公主了。他們兄妹倆,長得可一點兒也不像。
對於自小長在美人地鄉間的秦蕭蕭而言,她不知道繁華的長安城深宅後宮之中,一個男人可以左擁右抱三妻四妾,他的孩子們會有着不同的生母。她從小接觸到的朋友們,他們和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有着相同的母親。就連在許府,許隱也只有陽朔公主這一位夫人,爲他誕育了許彥和許沅君一雙兒女。
貴鄉公主並不在意秦蕭蕭的調侃,她眼巴巴地望着樹上,軟綿綿地央求秦蕭蕭道:“我想上去,你把我抱上去,好不好。”
雖然貴爲公主,整日錦衣玉食地供着,但是貴鄉公主的身板並不比終年喫着山羹野菜的宗蔚然壯實多少。若要抱她上樹,費不了秦蕭蕭多少力氣。正踟躕間,遠處傳來許府的下人找尋公主的呼喊聲,秦蕭蕭不再多想,三下五除二除去貴鄉公主身上繁瑣累贅的飾物香包,丟在不起眼的草叢裏,囑咐她:“一會別忘了去拿。”
貴鄉公主還沒來得及迴應,秦蕭蕭已經攬着貴鄉公主,帶着她攀上了樹,將她擱在最爲粗壯的樹枝上,免得她一個沒坐穩摔了下去。
找尋貴鄉公主的僕從們此時已走到了樹下,左顧右盼,愣是沒發現貴鄉公主去了哪裏。遍尋無果的人們納悶極了,剛纔還見到公主就站在這兒呢,一轉身的功夫,人就沒影了。
貴鄉公主坐在樹上,拼命捂住嘴巴不讓自己笑出聲來,看着底下的人們沒有方向地胡亂找着自己。秦蕭蕭有些好笑地看着身旁的貴鄉公主,她正努力地壓抑住自己顫抖的雙肩,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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