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新春宮宴(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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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秦蕭蕭的眼光來看,這位蕭掌言不僅人長得極美,接人待物的風度也極佳。與一般宮人對光王府的冷待不同,她見李牧他們來了興慶宮,依禮恭謹地向光王殿下問了安,並不因爲光王素有癡名而隨便敷衍。爾後見到秦蕭蕭身上掛了積雪,不動聲色地爲她支招,讓人心中熨帖,不覺突兀。
蕭寄籬待下溫和,處上也十分機變。她把握着時辰,待李牧等人收拾好了衣着,便有位階低的小宮女遞話出來,說太皇太后請光王殿下進去。這位寄籬姑娘噙着恰到好處的笑意,暖盈盈地目送李牧和秦蕭蕭前後腳進了興慶宮,旋即命人將宮門合上,免得室外的寒風攪擾了宮室裏溫暖的春意。
即使置身蕭寄籬密不透風的溫柔攻勢之下,秦蕭蕭依然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他們將黎小容扣了下來,只允許李牧帶着一名隨侍進入興慶宮。秦蕭蕭倒是不擔心自己這位好友的安危,剛剛在外頭,她見到好些府上的侍女都被攔在外頭,不讓她們入內服侍。
興慶宮的主人是曾經的皇后,如今的太皇太后,任誰進了宮內,都得殷切地做小伏低,伺候好郭氏,又怎能允許這些伺候太皇太后的人帶着服侍自己的人入內伺候呢?再者說,黎小容對於馬一贄還有大用,眼下朝局緊張,頻生事端,他還有留着這個嶺南姑娘替他監視李牧在光王府裏的一舉一動。
“十三郎,你來了。”秦蕭蕭走在李牧身後四五步遠的位置,才走到中半程,就聽得前方傳來一聲問話,這聲音中氣十足、鏗鏘有力,讓人不禁想要拜倒在她的氣勢之下。
李牧見慣了這陣勢,聽到這個熟悉的女聲,連忙按部就班地拜倒在地,向自己這位地位尊崇的嫡母請安。他在外人面前表演慣了,演到太皇太后面前也絲毫不怵,慢慢騰騰地向郭氏行禮,嘴裏唸唸有詞地說着早已不時新的祝詞:“祝太皇太后身體康健,多子多孫,千秋萬代,長樂未央。”
秦蕭蕭在後頭靜靜地看着前頭權勢無匹的一家人各懷鬼胎,互相僞裝。在聽到李牧努力捋直舌頭,向這位後宮第一人恭祝多子多孫時,她還是忍不住在心中腹誹李牧的狠辣。其夫憲宗皇帝已逝,哪兒來的多子;其子穆宗皇帝早亡,哪兒來的多孫。
當然,沒人會和一個傻子王爺計較。李牧說完了吉祥話,他今日在太皇太后這兒應盡的義務就算了了。秦蕭蕭埋頭看地,只見地上滿鋪着西域進貢來的描金繪銀的名貴畫毯,富麗堂皇,如同置身神祕幻境。耳畔響起的,是官家女眷們清婉的、流麗的官話,你一言我一句的,恰到好處地恭維着興慶宮主人,讓這位年逾五旬的婦人舒展笑顏,坐享太平。
秦蕭蕭有些恍惚,她還記得五年前,在美人地,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迎新年的方式是打開屋門,在院子裏點兩支蠟燭,祈願天上的神明能夠在下凡時見到地上閃爍的微弱燭火,順着洞開的屋門,來到自己家中坐坐,爲一家一鄉帶來一整年的好福氣、好運氣。
五年後的今天,在燈燭搖曳的興慶宮裏見識到了真真正正的繁華之後,秦蕭蕭覺得,包含着鄉親們無限希冀的美人地裏的幽微燭光,大概早就被興慶宮裏的燭浪淹沒,徹底消失在蒼茫大地之中了。
興慶宮裏溫暖如春,秦蕭蕭內心冷凍成冰,當她聽到紗帳後面養尊處優的貴婦人尊口一開,讓李牧可以去向兩宮太后請安時,她長舒了一口氣,甚至對宮外凜冽依舊的寒風起了感激之情。
興慶宮外,來時見到過的蕭寄籬連同黎小容等人紛紛不見蹤影。聽人說是被尚宮娘娘叫去幫忙了,李牧沒有在意這事兒,徑直由宮人引着,去向兩宮太后請安了。
見識過興慶宮的富麗豪奢,義安太后和積慶太后的住所就顯得清冷多了。李牧過去的時候,兩宮太后那兒零星地坐着幾位先帝的妃嬪,有一句沒一句地哭着先帝,囫圇話兒還沒說上幾句,年輕孀居的婦人們臉上就淌下淚來,像是在哭自己悲慼的命運。
兩宮太后名分上是太后,按輩分看,實則都是李牧兄長穆宗皇帝的妃嬪,她們一人誕育敬宗,一人生有文宗,與李牧素來沒有多少交集。新年拜見,不過是爲周全禮數,衆人見了禮,落了座,十分寡言,不過才進去待了半柱香的功夫,李牧便帶着秦蕭蕭出來了。
見完了兩宮太后,宮人們帶着他們去往的地方是今日皇帝大宴羣臣的場所——大明宮。此次宮中設宴,不僅邀請了宗室子弟,還請來了一衆大臣,皇親國戚、文臣武將,齊聚一堂,顯示着新帝重振朝綱、革故鼎新的魄力與願景。
當然,請這麼多人過來赴宴,不僅僅是爲了施恩羣臣,替新君樹威,用許彥的話來說,這次新春宮宴,是聖上煞費苦心爲了緩和李詩裕與羣臣、宦官之間劍拔弩張的關係。
原來,就在年前,李詩裕向聖上進言,陳明如今上至中樞、下至州郡,各級官員的俸祿都很難維繫家庭生活所需。尤其是那些寒窗苦讀多年,一朝上京趕考取得功名的貧民子弟,幾乎人人都揹負着嚴苛的債務。而在他們就任之後,便會發現自己每月所得的俸祿,無法償還家中沉重的債務,是以許多官員貪贓枉法,中飽私囊。
因此,爲了遏制官場貪腐之風繼續盛行,皇帝應允了李詩裕奏章所言,給各級官員增加俸祿,同時增設一筆養廉銀,對於那些家中負債的官員,可以向國庫借錢,償還債務。這一舉措,對於天下負債累累的衆多官員而言,不可謂不是一樁幸事。
然而,李詩裕的舉措不止於此,爲了徹底有效地在短時間內遏制住朝廷內貪贓枉法的不正風氣,激濁揚清,開廉潔奉公之門。前道旨意才下不久,皇帝便聽取李詩裕的意見,再次下詔,對於收受賄賂超過三十匹絲絹等值的官員採取嚴厲的處置措施。
此詔一出,朝野震盪,衆臣紛紛上書表達對宰相李詩裕的不滿,希望皇帝能夠收回成命,放寬懲治標準。當今聖上收到這些上表的奏章之後,閱而不批,批而不發,一直堆在書房那兒積灰。幾位尚書問了又問,等來的卻是宣衆人蔘加新春宮宴的旨意。
李牧和秦蕭蕭到場的時候,受邀參加宮宴的文武大臣已經到了不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說着慶賀的話語互相拜年。許彥父子是與陽朔公主一道入宮的,陽朔公主在興慶宮裏陪太皇太后說話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正和早到的幾位尚書談天。
在這種場合,李牧照舊錶現得笨拙呆傻,他的目光沒有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多加停留,像個提線娃娃跟在宮人背後,中途不知是誰使壞,趁李牧不備,嗖地踢開一張凳子,正正好攔在李牧的面前。李牧沒有防備,或者說他根本不想要防備,被凳子腳一絆,整個人向前倒去,結結實實地摔了一個狗啃泥。
秦蕭蕭不熟悉宮中的規矩,生怕哪裏露出馬腳,讓人揪住光王府的麻煩。一入宴會場地,她便低着頭,遠遠地跟在李牧身後,沒成想走在前頭的李牧被人一記暗算,在衆臣面前出了好大的洋相。
不需要刻意去聽,李牧一摔倒,宴會場中便四處響起剋制的、竊竊的笑意,裏面有包藏壞心的、不懷好意的、起鬨嘲諷的,秦蕭蕭忍下心裏替李牧打抱不平的衝動,再顧不上什麼宮規禮儀,箭步衝到李牧身旁,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用近乎耳語的聲音問:“沒事吧?”
無人看見的角落,李牧冰涼的手指輕輕拍着秦蕭蕭溫熱有力的掌心,暗示她放心。見他無事,秦蕭蕭放開攙扶着他的手,默默低着頭,退回到自己該在的位置,將宴會還給光王,把地面留給自己。
地上忽然多出了一個人影,和光王殿下的影子挨在一塊兒,那個影子的主人似乎在關懷李牧剛纔的傷勢,這是一箇中年男子的聲音,氣鎮丹田、中氣十足。秦蕭蕭今兒頭一回覺得這場宮宴有趣起來,朝廷大臣之中,竟有一位深藏不露的武學高手,這件事林崖怎麼從來沒和她說過。
她正覺得好奇,想要擡眼看看此人容貌時,一位內侍走到外側,用盡氣力鄭重宣佈:“聖上駕到。”隨着他的這一嗓子,場內的所有人紛紛停下自己的舉止,端正衣冠,隨後跪倒在地,山呼萬歲,恭迎這位年僅二十一歲的少年天子的到來。
秦蕭蕭跟着在場的其他宮女,照着先前在王府時黎小容教過她的行禮規矩,拜倒在地,重複着拜見皇帝的動作。就在此時,秦蕭蕭忽然瞥見自己右前方,一名男子的鞋底紋路格外眼熟,分明在哪兒見過。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完成拜見聖上的,只記得有人在遠處說了一句話,大夥兒齊刷刷地站了起來,那人也是。在他站起來的瞬間,秦蕭蕭捕捉到了他穿的那雙鞋子——做工考究的緞子鞋,上面繡着精緻的“山”形紋飾。
電光火石間,秦蕭蕭想,她記起這人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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