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小主子,真是您
喬府。
除夕本該熱熱鬧鬧,可此時的喬府卻大門緊閉,死氣沉沉。
月下,銀雪飛揚,遍地白光。
寒風裹挾着清冷的氣息,只見一女子身披白色狐裘,小臉掩在兜帽之下,只露出一抹櫻紅緊抿的小脣,她踩着雪碴子一路來到喬府門口,抓住門上的鐵環,輕輕釦響。
不多時,門開。
門房的小廝探出頭,問:“姑娘找誰?”
女子道:“找喬老太爺。”
她體似燕藏柳,聲如鶯囀林,溫婉不似凡間物。
小廝嘆氣道:“我家老太爺身體不適,不方便見客,姑娘請回吧。”
“勞煩小哥通傳一聲,就說……姑蘇求見。”
“姑蘇?”小廝心中打鼓,似乎並不知道這名字的意義,但還是應了她,進去通報了。
女子站在門外,擡眸看着府門口那兩盞搖搖欲墜的燈籠……
好似要滅了。
約莫一盞茶,府門大開。
喬家管事畢恭畢敬的將女子迎進了府。
一路來到喬老太爺的院子,府裏的小廝丫鬟守在外面,已經在隨時做準備了。
“上次大壽後,老太爺就病了,躺在牀上起不來,昨兒夜裏更重了,一直糊里糊塗的說着什麼話。老爺這些天衣不解帶,寸步不離的守着牀邊,生怕老太爺有個閃失。姑娘,老太爺剛纔聽到你的名字時,人突然就清醒了,忙讓老奴請你進屋。”管事與她說。
進了裏屋,藥味撲鼻而來。
牀帳落下,喬岐山神情憔悴的坐在邊上,幾日未閤眼,他眼底血絲密佈,靠着身後的雕花牀壁歇神,一雙手緊緊握着老父親垂在牀沿邊上已如枯槁的手。
女子腳步很輕,走路細聲。
喬岐山看到一抹影子落到腳邊,才發覺她進來了。
他鬆開父親的手,本打算起身,卻發現連夜不休,身體乏力的很,撐都撐不起來了,便坐着打量女子。
姑蘇……
這名字無人敢提!門房的人卻來通報,說一個叫姑蘇的女子求見老太爺。
喬岐山聽到時,嚇了一跳。
但喬老太爺卻突然清醒,嘴裏艱難的喊着:“快,快請小主子進來。”
屋中點了燭火,卻不夠照亮整間屋。
喬岐山看不清女子掩在兜帽下的臉,他滿眼疑問,輕聲問道:“你……你說你叫姑蘇?”
女子緩緩摘下兜帽,一張清冷絕美的臉映照在燭光中。
喬岐山看清女子容貌後,倏然大驚,一時不知哪來的力氣,沿着牀壁騰的站了起來,卻又險些沒站穩顛了兩下:“是你?”
父親大壽當天,這孩子也來了。
她是林老太爺的續絃!
玉君素眉細長,眼瀲如光,臉上沒有一絲在林家時單純乖覺的表情,反而像一名長者,身上帶着與她這個年紀毫不符合的莊重冷肅。
有那麼一瞬,喬岐山都以爲自己眼花了。
此時,牀帳被那隻枯槁的手掀開一道口子,喬老太爺張了張嘴,衝玉君伸手:“小……小主子。”
他想坐起來,卻連翻身都困難。
玉君走過去,伏蹲在牀邊,握住了喬老太爺的手,並從髮髻中拔下一根銀針,扎進他虎口,輕輕捻了幾圈後纔將銀針拔出,插回頭上,喚了一聲:“阿稟。”
喬稟,喬老太爺的名字。
她喚他阿稟。
喬岐山癡在旁邊,看着這個年僅十四的小丫頭,像長輩般看着自己的父親,喚着他的小名。
喬老太爺已到了彌留之際,一針下來,身上終於有了些許力氣,他努力睜開眼看着玉君,待看清那張臉時,淚水已經自眼角滑落。
他現在腦子很清醒,只是渾身發顫,張張嘴說道:“小主子,真是您,您終於……回來了。”
玉君眼裏有光:“是阿,我回來了。”
“沒想到阿稟臨死前,還能見你一面。”喬老太爺捨不得眨眼,擔心一眨眼,眼前便會空無一片。
他看着玉君,見她相貌於四十年前沒有任何變化,頭上也沒有一根銀絲。
是啊,小主子是不會老的。
記得小主子將他撿回家那年。
他才五歲。
而小主子當時便是這般十四五歲的年紀。
“小主子,這四十年,您都去哪了?阿稟找了你好久……好久……久得都快忘了您。”他生病了,病的時候就犯糊塗,連身邊的人都不記得了。
但他記得姑蘇。
記得那個在他快餓死的時候,給了他一塊糖喫的姑蘇。
記得那個教他騎馬射箭、行軍打仗的姑蘇。
記得那個在他出徵南越前,所有人都盼他凱旋而歸,唯獨叮囑他萬事要以保全性命爲先的姑蘇。
記得……種種!
可等他斬下敵方將領首級,終於凱旋而歸時……
他卻再也見不到姑蘇了。
這四十年,您究竟去哪了?
玉君用手輕輕撫平他滿是皺紋的額頭,像母親安慰孩子般用掌心摩挲着他的臉,說:“阿稟乖,安心去吧,等閉了眼,你會看到一座紅橋,你不必尋我,也不必再掛念我,只管走到紅橋上去,頭也不要回……等喝了孟婆湯,來生便做你自己想做的,莫要再上戰場灑熱血了……你這輩子,太苦了。”
喬老太爺眼角淚水流乾,多少心酸苦楚無法言喻。
但小主子懂他……
他好弄文墨,不喜打仗,是生生被逼上了這條路,若不是小主子一次又一次施救,他早就死在戰場上了。
若有來生,他一定卸甲從文。
做自己想做的。
他磕了嗑眼皮,呼吸慢慢放緩,終於看向兒子喬岐山:“來。”
喬岐山趕緊跪到牀邊:“爹。”
而玉君起身,慢慢退離牀邊,退出了房間,迎着滿天雪花,一路走到喬府的迴廊處,站在廊下,望着眼前細如鵝毛的大雪。
她臉色清冷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
只是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像是被風吹過,溼溼的。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喬稟,那孩子骨瘦嶙峋,縮在巷口的雪地上,衣衫襤褸,渾身凍得發紫。
她乘馬車經過,看到了他。
小小的一個,卻又像塊石頭一樣堅硬。
他擡起頭,第一次見到玉君。
她蹲到他面前,揉了揉他凍得裂開的臉蛋,往他手裏塞了一顆糖。
從此,他把一生的“忠”都給了她。
而她,也給他了一個名字——喬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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