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省書日
樹木掩映下,高處傳來人語,帶着些笑意喚她:“宋六姑娘。”這聲音如此耳熟如此欠扁,她走上幾步,撥開眼前擋住視線的花枝,往前看去。
眼前是座紅頂的飛檐閣,檐上掛着鈴鐺,現下無風,在日光下閃着青銅低調悠久的光澤。閣有兩層,閣上坐人,一人把弓,另一人白衣曳地,黑髮如瀑,彎着紅脣托腮笑看着她。
可不正是端珣嗎。
宋琰聲磨牙,轉身走去拔箭,一拔沒拔動,咬牙再拔還是沒動,停下來一看,箭頭扎得極深,枝幹已經被貫穿。
端珣笑起來道:“上來歇會兒罷六姑娘。”
宋琰聲瞪他一眼,擡腳便要離開。這時樹葉“嘩嘩”一陣抖動,樹上輕飄飄落下一個人來。定睛一看,老面孔了,端珣的侍衛之一,意雲。
宋琰聲上了閣樓,閣中倒是涼快,她也不客氣,找地方坐了下來。
“六姑娘,我替元盈謝謝你。今日若沒你相助,恐怕她這生辰不會好過。”她呼呼扇着風,看向出聲這人。個子很高但很瘦,眼睛漆黑微微上挑,穿着隨意卻束髮整齊佩冠,嘴角帶笑有些風雅之意。看他與元盈幾分相似的臉孔,估摸就是元庭了,鎮國公嫡長子。
“大公子,你是要謝我,還是要嚇我?”她一揚下巴,示意他那箭頭還紮在樹上呢。
元庭收了弓,呵呵一笑,脫罪指向一旁的端珣道:“六姑娘,剛纔那一箭實非我本意,望姑娘莫怪。”
宋琰聲便看向白衣妖孽,眼神示意,說罷,等你解釋呢,引我來作甚。
“自是想你了,請你來說說話。”
老一套了,還來這番說辭,宋琰聲也懶得理會他了,索性坐着休息涼快。她這時還沒回席,程媽媽會帶橫波來找的。
坐在高處,視野開闊,往下看去,盡是綠樹紅花,小橋流水。盛夏紫薇開得正盛,遠看如團着一樹紫雲,怪好看的。她看了一會兒,這裏離她跟元盈剛剛說話兒的地兒不遠,方纔言語估計都被閣上兩人聽了個分明。她也不避着了,與端珣幾番接觸,自個兒底細他也清楚。
“省書日快到了,六姑娘可知?”
她搖着扇子,一邊擦擦額頭上的汗水,對上那雙鳳目,點點頭。
他若是不提及,她都要忘了慜陽學宮還有這麼樁事兒。省書日乃是大日子,聖上及皇后當日會攜帶一批學士及近臣查看問詢學子功課,也是選賢的手段。這是歷朝的慣例了,學宮中很多人雖未科考,但這時能被聖上看中,是殊榮也是一條捷徑,偌大慜陽學宮人才濟濟,多少人盼着這個日子。前世她三哥哥宋梅衡便是被聖上選中的,又是將來的探花郎,只可惜三皇子日漸勢大,宋家成了墊腳石。
“既然如此,我可要拭目以待了。”端珣一笑,“也不知六姑娘的字練得怎麼樣了?”他似是不經意一提,修長食指抵住額際,好意提醒道:“你那手天書,別嚇着了我父皇。”
“……!”是可忍熟不可忍,次次拿這個說事兒,氣煞我也!
端珣眼皮一擡,抓住了她丟過來的團扇。宋六姑娘一張雪糰子般的臉氣鼓鼓地,雙手叉腰,被他惹急了。偏偏他就愛看她這個捉急模樣兒,手指下意識磨了磨扇子涼滑的紫檀手柄,心下十分愉悅。
元庭想來清楚他這內藏的古怪脾性,倒是一點不喫驚,抓了弓,又開始射箭。
這時程媽媽的聲音傳來:“哎呀,我的六姐兒,你在這兒呢,可算是找着了!急死媽媽了!”她撥着樹梢兒急步走上來,一邊喊道:“二姑娘也尋你呢,開宴了,快隨我回去罷。”
宋琰聲站起身來,丟了個眼刀給端珣,一把抽回自己的扇子下去了。
破空聲中,她特意留意了一下,銀箭頭直中樹幹,百步開外,每發全中,每一箭不過毫釐之差。
“剛剛那個,是元大公子?”程媽媽一邊帶路一邊好奇道,“跟二小姐長得真像!”
人人都說鎮國公嫡子是個庸才,豐流卻無大才。今日看來,流言不可盡信。以他這一手射箭功力,整個京門都少有人跟他匹敵。只不過……方纔就注意到了,元庭那腿腳,似是有疾,一走動雖然不顯,但仔細留意就能看出來,可外頭竟似無人得知此事。
“喜雨閣張氏,你還打算留她多久?”端珣垂眼望着徑道小路上遠去的小小背影,視線一收,神色極淡,鳳目中褪去了方纔的亮色,目光幽沉端凝。他這樣雲淡風輕的語氣,倒不似在談議一個人的生死,而像在說一件不經心的小事兒。
又是一箭。
嗖——
力足且極精準,一下打掉了上一箭。元庭停住搭箭的姿勢,眉頭也沒皺一下道:“留着吧,留着給元盈來動手。這丫頭,自己得長大。”
鎮國公府的筵席下午便散了,蕭長瑛坐在馬車上,遠遠看女眷人羣中矮小的宋琰聲被僕從護着扶下樓梯。她嗤笑了一聲,放下了車簾。
車內還坐着一人,穿着銀色長袍,雖現下坐着,但也看得出來他身形頗高。這人年輕得很,相貌上卻已脫了少年氣,面上俊朗卻瘦削,嘴上慣常帶笑,有兩道笑溝,一笑看上去便和煦可親。
“就是她?不過是個三寸丁。”顯然放下簾子前,他也是瞧見了宋琰聲的。
蕭長瑛聞聲一笑,搖搖頭道:“三殿下,萬不能小瞧了她。幾番接觸下來,此女年紀雖小,心中卻頗有溝壑。今日鎮國公府這事兒就是敗在她手裏,我親眼瞧着事發前她拉着元盈出去了。等回來後,這局就被破了。”原本今日這出順利進行,能鬧個鎮國公府內宅不寧,可惜了。
“所幸安插的探子沒廢,還可繼續留着。”蕭長瑛又一想,斟酌道:“現下想來,上次學堂宋元兩人相爭,也是她裝暈及時止損纔沒鬧大了。”
“宋家嗎?”皇三子沉聲思量,“既然她不簡單,你下次行事萬萬仔細了。”
“是。”
省書日快到了,文思閣比往日都要安靜。就連宋琴聲也夾着尾巴低頭做人,不再惹是生非。這樣緊張的氣氛到了省書日那天,達到了極點。
宋琰聲着一身藕荷長裙,脖上掛着彩寶瓔珞。她默默坐在角落打量着閣中盛裝的姑娘們,一邊百無聊賴地盤弄腰間的香囊。
雖說大成有女官制度,可養在深閨的小姐們卻沒什麼當官的yu望。如此盛裝出席的目的總不過有這幾個。其一,在聖上面前露露臉,搏個才名;其二,爲家族爭臉;其三,尋婿。文思閣都是京門貴女,整個閣廊的環境平日裏封閉單一。可省書日這天不一樣,慜陽學宮內可暢行觀看。文武兩班學子多出身京門權貴,更有皇子在其中,對待字閨中的姑娘們是一次物色佳婿的好機會。
但也不是人人都想,譬如不想出頭出風采的元盈和她。
宋琰聲託着下巴猜測聖駕何時能到。早朝結束後,大明殿至慜陽門估摸要半個鐘頭。元盈捅一捅她手肘,百般無聊道:“你準備展示些什麼?”
宋琰聲苦了臉:“我還沒想好。”
“嘿嘿,我也是。”
這邊嘀嘀咕咕,周圍姑娘們卻是彈琴的彈琴,畫畫的畫畫,跳舞的跳舞,作詩的作詩,十八般才藝通通拿出手。
寶慧公主今天也來了。省書日是大日子,她坐在蕭長瑛前頭,漠然着一張臉,看着閣中姑娘們又看看後頭的蕭長瑛。
宋琰聲也朝她望去。蕭長瑛今天未曾盛裝,依舊是平常的裝束,在一衆姑娘中十分低調。她站在書案前,素手執筆,似在凝神沉思。因她個子挺秀,面容驚豔,量誰都能第一眼看見她。
如果是蕭長瑛的話,她最拿得出手的應該是……
作詩!不錯,作詩。前世裏蕭三姑娘七步成詩的美名在京門幾乎是人人皆知,京門第一才女的稱號也是由此而來,加上她氣質不凡貌美如春花,德才兼備,傾慕者衆多。
心下有了數,宋琰聲移開視線,與元盈一同趴在桌案上說着話兒,倒是旁邊橫波着急了,走來走去,坐立不安,道:“姑娘,大家可都是卯足了勁兒呢,咱們可不能輸呀。”
元盈聽了呵呵笑:“這就是‘皇帝不急太監急’,看你這丫頭,急得滿頭是汗的。”
她拉橫波坐下,拿了手絹給她擦汗,笑道:“哎呀,放寬心,放寬心。”說完又想起一件事,好奇問元盈:“你那個侍女後來如何了?”
“我有意給她留一條生路,灌了啞藥逐出府去了。她畢竟跟了我多年。只是前陣子聽下人們說起,說這丫頭不知怎的,死在了城外護城河邊。”
元盈搖搖頭,她們都心知肚明,這事兒不蹊蹺,如此賣主背叛之奴,總有不想讓她活着的人。就算出府去了,最後也只是死路一條。
這邊正說着話,文思閣外匆匆來了一陣動靜,幾個隨侍丫頭跑進來,面色緊張,奔向自家小姐道:“御駕已經進了慜陽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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