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五章夜雨

作者:倚鬆玩鶴
[梁羽生小說]

  “你這玉,看着甚好。”元盈和她坐在冶春臺的海棠軒裏,摸着下巴,仔細端詳她脖子上新掛上的瓔珞。

  “還很是眼熟。”

  宋琰聲端着茶隨她揣測。身邊除了她,今兒傅姑娘也在樓中。傅圓聞言,倒是微斂眉目,不聲不響地打量了一下那玉。

  “果真是瞧着眼熟。”

  傅圓是標準的鵝蛋臉,纖眉杏目,生得白皙秀麗。便是顰眉思索的時候,也是照樣賞心悅目。她盯着玉面看了一會兒,忽地開口道,“這……似乎是六殿下的。”

  “是了!”

  元盈從椅子上跳下來,惹得宋琰聲下意識後仰,“你作甚這麼激動?”

  小郡主笑眯眯地湊過來,又是細細端看了一下,“確實是我表哥的。”

  “小時候曾記得他佩過,是他心愛之物,從未離身。”

  現在倒是宋琰聲一愣,端珣可沒說過這樁。

  元盈見她疑惑,“他自然不會說,要說了你定然是不肯戴上的。”她掩脣偷笑兩聲,“你瞧瞧上頭花紋雕刻得多精緻好看,想來我表哥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一腔心意,端珣如何待她,這還不明顯嗎?

  宋琰聲與端珣的組合,京門衆人皆是啼笑皆非。宋閣老家這樣高的門第,偏生將閨女兒許給了再無資格競爭皇儲之位的六殿下,這六殿下還是傷了一條腿的,恐怕將來再也無法正常行走。再說來這個宋六姑娘,小小三寸丁,人生得渾圓平常,與這六殿下倒是彼此彼此。

  宋琰聲對京門內這些針對她的閒言閒語已不甚關注,不過是些茶餘飯後的編排,或者是有心人刻意引導。悠悠之口總也是堵不盡的,不如隨之說個夠。

  橫波曾說她奇怪,自己的事倒不掛念,反而不容別人說一句端珣的不是。這還沒成一家,這就開始護短了。宋家人的傳統便是護短。

  傅圓在旁看着那精緻和潤的白玉瓔珞,擡起眼睛微笑道,“所以說六姑娘是真的好福氣。”

  “殿下果真是寵你。”

  端珣對她如何,她自當心中有數。宋琰聲一笑而過,倒沒接這個話頭。傅圓人比花嬌,賞心悅目的,現在京門人言都道,這帝師家的傅六姑娘是個有福的,與炙手可熱的四皇子,那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說起來如今朝中格局,自三皇子端泓貶庶潭拓寺終身不得出之後,朝局便發生了大動,各個派系黨羽蠢蠢欲動,迫不及待地想要站隊肅王。宋琰聲琢磨着,現在平衡局面失衡,明德帝正頭疼呢。誰要敢當這個出頭鳥,估計下一個被抄的就是他。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倒了一個三皇子,廢了一個六皇子,長成的皇子中,可只有一個一向以耿直嚴明著稱的肅王了。要說其他的皇子們,真真還太小了。

  宋琰聲輕輕叩着手指,正想着事情。旁邊元盈和傅圓的說話聲倒是將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寶慧公主?”她挑挑眉。

  說起這位七公主,因着上次陷害她的事情被禁足望瓏園天門寺,算算日子,三月禁限還未滿。

  元盈捻了一塊山慄糕丟進嘴巴里,接着說道,“也是今早從宮中得到的消息。聽說寶慧在天門寺殿內吊了一根白綾,準備自盡呢。”

  宋琰聲猛地咳嗽一聲,不可置信道:“這是唱的哪一齣?”

  “人被救下之後,便吵着要見聖上。看她能哭能鬧的,想來沒什麼大礙。”

  傅圓面色淡淡地點評一句:“有失體統。”

  這話說得不錯。寶慧身爲皇家公主,便是聖上再喜歡再寵愛,自己也不該失了分寸,損害皇家顏面。天門寺裏裏頭,她是頭一個被關進去的公主。光這一點,就足夠言官口誅筆伐,也夠她自己反省許久的了。

  元盈搖頭說,“不過,聖上還是見她了。”

  潘黨已除,又倒了一個皇三子,坤和宮如今徹底是失勢了。中宮所出的寶慧公主還有一線希望,那就是聖上的偏寵。從寶慧的行徑來看,觸犯宮規損傷皇家顏面種種之事,聖上都極能忍下了,包括這一次。這樣看來,寶慧在聖上心上的分量非同一般。

  在冶春臺一聚之後,天色漸晚,外頭又下起了小雨。深寒料峭的,宋琰聲抱着小火爐在回府的馬車上。車內鋪着厚厚的白絨毛毯,正昏昏欲睡時,橫波推了她一下,“姑娘,到家了。”

  她裹上斗篷走出來,橫波在後頭給她撐着傘,一邊攙着她道,“姑娘小心些腳下,路滑。”

  到處都是冰冷而溼漉漉的一片,冬日的晚風更是要不得,宋琰聲直打了兩個噴嚏,裹緊了身上的斗篷。

  這兩個噴嚏將方纔熏熏然欲睡的念頭都打沒了。

  她在傘下快步進府,走過角門時餘光一瞥,直覺在路邊陰暗巷口處看見了一抹黑影閃過。再定睛看去時,卻是什麼也沒有,只有被雨水打溼了的冰冷青石長巷。

  “姑娘,怎麼了?”

  見她步子停了,橫波好奇地也轉頭望過去。

  “方纔總覺得那裏。”她指了指外頭的巷子,接着道,“總覺得有誰在看我。”

  “天黑了又是下雨的,姑娘想來是看錯了吧。便是有人,估計是外頭街道上路過的行客吧。”

  宋琰聲想想也是。東邊角門臨着主幹道最繁榮的朱雀街,這裏一條長巷平日裏也是人跡衆多的,想來是自己多心了。

  天越來越沉,雨也越下越大。青石巷子的陰影處,許久才走出一個人影來。

  宋琰聲主僕早已進府,角門也早已沉沉緊緊地闔上,留下烏檐下一面硃紅稍稍褪色的門扉。燈影晃晃下,慢慢走來一個渾身溼透了的黑衣人。這人披着長髮,身量本是挺拔且頗高的,現在卻奇怪地佝僂着,下彎着,彷彿遭受了什麼難以承受和言明的痛苦。

  他緊緊盯着那緊閉的門扉,眼神中絕望陰鬱,半點光也無,像是要透過這門看到進去裏面的某個人。

  靖安將軍府。

  最近蕭家衆人都偃旗息鼓了,再難有往日的張揚。不幸之事一件接着一件來,只打擊得人灰頭土臉。老將軍的病一直不見好,宮內的院判看過來,也只搖搖頭,想來也是時日無多。再來雪上加霜的是,三皇子也倒了,蕭長瑛出逃,算是徹底沒了倚靠。最後,連大公子都病倒了,傷在腦袋上,一病不起。禍事頻發,似有傾頹之勢。

  蕭長元自小嶽杜山護駕摔傷之後,一直高燒臥榻。也不知今兒到底哪裏出了問題,下午用藥後竟然清醒了一段時日。衆人鬆口氣之時,再去房中伺候,卻驚覺榻上竟沒有了人。這深寒料峭的天,他身上又帶着傷,全府內遍尋不到,急壞了一衆下人。

  最後是蕭長元身邊的一等護衛薛刃將人找回的。這大公子也不知是否真摔傷了腦袋,這樣的寒夜竟然帶着一身傷不管不顧跑出府去了。回來後卻只穿了一身單薄的黑衣,全被雨水浸溼了,整個人的臉白得已然不正常了。嚇得宮裏的院判即刻給他紮了幾針,人沒捱過去,直接昏倒了。

  蕭長元抽了哪門子的瘋,這是個謎。倒是蕭家全府人心惶惶,要是蕭長元真有個好歹,那蕭家也全完了。

  旁的人不知也不意去理會他爲何出府,薛刃卻是看的清楚。只要想想,蕭長元是在哪裏被找着的,原因便很明瞭了。

  薛刃抱臂,宋家東邊兒那條鋪着青石的巷子,呵呵,還真是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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