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御馬
新開設的邛州總兵衙門還未挪入城中,依舊在東關城樓,這裏有個好處——是全城的制高點。
畢竟兩丈高的城牆,再加三層譙樓,全城的一絲異動,都會看在眼中。
而且南離下了令,只要城頭還有戰士住戰棚,總兵衙門就不搬。
歇馬、整兵不到十日,流民安置也是剛剛見了曙光,南離又要帶兵出征。
邛州局面一新,先是張應興主動請纓,帶兵收復大邑縣,南離這番出兵,也正好順帶收了蒲江。
雖然面臨渡荒難題,但全城已是一片欣欣向榮,除了南離與歐陽直等有心人還在心中擔着壓力,州城上下已經都覺生計恢復,指日可待。
還有一個人壓力日增,如邛崍壓頂,不是別人,正是寶和寨慕三爺。
這不,譙樓下面上城的馬道上,有哥倆正在嗆嗆爭執。
“哥你咋子不往裏去?”席地闕上城頭扯慕天蠶,慕老三擱馬道上不上去,往後縮還一指城樓。
“等等,先不要上去,你聽!”
“哎呀,鐵腳板啷個大嗓門,這裏就聽得到,有啥子稀奇。趙大哥傳召,就去咯。”
“進去做麼?你聽你聽你快聽,他們在說老子!”
說你啥子?聽不清,那你在這裏做啥子麼?都在二樓,上去聽噻?”
過來,蹲下!”不等席地闕扯他,慕天蠶野貓一般竄到城樓根腳,還一擺手,城樓裏外值番的一羣寶和寨少年戰士都斜眼看他,也都不奇怪,因爲慕三爺正常了倒是奇怪了。
“做麼?”席地闕聽話地過來,只覺懵登,不覺尷尬。
“要你蹲就蹲!”
“好好好,我蹲……”
他也是從小就聽慕天蠶的,早就習慣成自然了。
他一蹲下,慕天蠶一跨就騎他脖頸上,再“啪嘰”輕輕一拍席地闕腦門,席老四就馱着慕老三,穩穩地站了起來。
寶和寨的少年們都撇嘴,這樓上也沒老寡婦洗澡,有啥子好看?
席地闕不高,慕天蠶更矮,譙樓高大,倆人疊羅漢也只令得慕天蠶的雙手剛夠搭上二層譙樓的房椽子,不過這麼地樓上的說話聲還是清晰地傳入慕天蠶耳中。
“世子警蹕,乃城守第一要務。”
“出兵之日,大營並不在城,因此,四關,行邸,值番更替,絕不可出一絲紕漏。”
正是南離在安置城守事務。
“咱家有件事,說與總鎮,世子的御營,人還是太少,儀仗都湊不齊,有個大事小情,世子出面時,須不好看。”這個沖和略尖細的嗓音,慕老三聽出是蹇安泰。
“不許添太監!不過……御營還得擴,這趟出門回來就辦,不過……可以先委一名掌事的,嗯……”
“張參戎要去大邑佈置,籃子要守關,大個子帶的是警蹕護衛,儀仗他可不懂。”
“對了,慕老三不是閒着嗎?邛州還沒委他職司,他還懂儀衛的事,就令他代吧……”
“鎮帥您說的正是,您就發令委個職司。”
“好……不過統帶御營該是什麼職銜,本鎮所知文武正堂之列沒這個職司啊?”
南離知道自己這是一個草臺班子,但要拿出去面對天下了,必須得莊重正式,可不能自己都不拿自己當回事兒。
“世子身畔,有蹇佬兒御膳、小的御鳥,”細聲細氣不男不女的悅耳聲音,正是御鳥小太監張璞。
“統帶御營親軍,正該御馬監正使。”
南離通過討教元辰,以及日常的交流,對於大明的官僚體制已經有了一個瞭解,他沒想到這時的官僚體制竟如此複雜,文的有京、外、正、堂、司、屬、省、道、府、縣,武除了各種職官還有加銜、勳銜、掛印、座營等等。
武官才搞明白,文職也只大概了了,內廷如何則胡裏八塗,這時被張璞一說,覺得也對,在他聽來,御馬監不就跟個弼馬溫差不多,慕老三每日猴蹦子一般的,正好適合。
“既然如此,那就委他一個御馬監正使的職銜。”
“哎,對哉,御馬監好啊,要不我來?”是張翦聽得便宜,就要來搶。
“你?歇了吧,還要打仗呢,這你也搶?就委慕天蠶御馬監。”南離果斷攔下張翦。
蹇安泰也沒再說話,小太監張璞立時沒口子的稱頌:“總鎮英明!”
南離奇怪,委個御馬監英明啥?其餘在場諸將誰也不當事,都琢磨着這回出兵的事呢。
外面的慕老三刻驚了,嘰裏骨碌從席地闕背上滾下來,撒腿就跑!
周圍的寶和寨值番少年帶班的小管隊是一個叫柴火兒的少年,從後面還叫他:“三爺,這邊,這邊……”
意思這邊有鳥窩。
跑下城牆老遠,席地闕才追上來扯住慕老三:
“哥,你跑啥子!?”
“不跑,不跑我就要被笑面虎閹了!”
“你,你胡說噻!這幾日你也不咋了,也不好好睡覺,每日裏早上那個眼圈……那個山裏竹熊子一般滴。”
“老子要告假!”
“告假?做啥子?”
“回家?”
“好好滴你回啥子家喲?你又沒得婆娘,出來才幾日,就要想家?好男兒志在四方,不是你說滴?”
“你有婆娘?老子再待下去,更沒得婆娘了,老子不到三十,還沒傳宗接代……列祖列宗,老子有罪哦……”說着說着,慕老三開始嚎啕。
“到時再說,”
“到時就晚咯,老子還沒得婆娘,”
然後大罵小太監張璞:
“張璞這個龜兒子,沒鳥的王八淡,虧老子還借錢給他……”
“那你咋子告假?出來時元伯叮囑過滴,凡事須得請示趙大帥……”
“就是因了這個!我須找世子告假。”
“你不是想做官,如今給你做大官,你還要告假回家?”
“你看,你看!”
“看啥子看?”
“你看他那個眼神……”
“眼神,咋子?”
“那是要殺我滴眼神……”
“殺你,殺你做啥子,你咋子開罪了趙四爺?”
“他憋着一股氣,沒得發泄。”
“憋啥子氣?”
“哎呀呀,說了你也不懂,問呀問滴,你說他有氣會發給世子?”
“不會……”
“會尋韓娃兒、張娃兒出氣?”
“不會,剛剛立功滴……”
“他就拿你我這樣滴出氣……”
“我不信,世子與趙大哥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一家人,婆娘漢子還要伸伸手,這裏有權勢……哎呀,你不懂!嗎的,老子這回就是被直娃子蠱惑,開罪了四老爺……”
“可老子立下功勞,派給兄弟一百弓手,做趙大哥滴親隨,你也立了功噻……”
“我功,我功個屁,我就不該受了直娃子的蠱惑……算咯算咯,你替我去告個假好咯,我要遠離這個笑面虎,回家躲上幾日再說。”慕天蠶越說越怕:“他不殺我不打我不罵我也要給我穿小孩子,他要騸了我咯!元伯不來,我可不要在這裏。”
“我不明白爲啥子?”席地闕眼珠子各自運動,已經懵了。
“爲啥子爲啥子,直娃子要我請世子,進了城他看我……這個樣子滴”慕天蠶說着還用兩根手指指着自己的豆杵子眼。
“看也沒啥子,你還是那麼黑,趙大哥總是笑眯眯……”
“別看他笑,那是笑面虎,那眼裏,有殺氣!”慕天蠶依舊比量自己的土撥鼠眼珠。
“你想多咯,世子與四爺,都是一家噻。”席地闕不以爲然。
“不對,你啊你個寶批龍,你狗屁不懂。”
“好好,你懂狗屁,我不理你。”席地闕終於受不了了,但最後還是安慰慕天蠶:“哥,你真個要回,幫你告個假好咯……”
從寶和寨出發之日起再到邛州這裏如今不過一個來月,但這一回再要出兵可就不一樣了。
不止人馬多了許多,幾近三千正兵,更主要的不再是兩眼一抹黑,全靠韓羽帶着兄弟去瞎子摸海一樣探路趟地圖了。
這十來日裏,熟悉當地的張應興,還有曾流竄眉邛雅黎之間的鐵腳板陳登皞,作爲南離新收的兩條地頭蛇,把細作探馬派向四方,幾日下來,向成功、餘飛的動向清清楚楚。
諸將正在得勝之後士氣高漲之時,分外踊躍,尤其席地闕兩番立功,越發得南離歡喜,此番出陣,把三營精選的一百名弓手都交由席老四統帶,由南離親自指揮行動。
可是惟獨慕天蠶卻向媅媺那邊找個藉口辭行,要回寶和寨。
別人還不知端的,南離卻知他慕老三那點小心眼。
他無非是因歐陽直使他向媅媺告密的事,回城又見了南離行事的果決,心下愈加驚擾,生怕南離記着仇呢,來找他麻煩。
後來越想越怕,竟至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每日頂着倆山裏食鐵獸一般的大眼圈,見南離就躲躲閃閃。
最後實在熬不過自己,就向媅媺求懇,返回寶和寨去省親,躲着點趙南離。
不過說的好聽,席地闕代他向南離告假時是這麼說的:
“他說向世子請命,奉使告捷,傳諭四方去也。”
南離聽了席地闕的稟報也只是一笑置之:
“這個慕老三,又抽風,算了,隨他去吧,反正秋收過後元伯也得過來了。”
卻沒想到,是自己險些令得慕三爺的小二哥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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