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靈犀

作者:觀雨聽竹
張翦率兵追敵,陳登皞帶領本部打掃戰場,收攏逃散的百姓,救治傷患。

  戰鬥過程非常短暫,正所謂勢險節短:打仗之前費的功夫越多,這戰鬥進程往往越快。

  待到收拾得差不多,率部追擊的張翦也帶隊返回時,已經很晚了。

  這時戰場原地,乾涸的一大片河灘地上,東一蔟西一蔟都是點起的火把光,陳登皞領着人還在撿破爛。

  一窩土寇就是敗了能有什麼好東西剩下,連像樣的弓都沒得幾張,但陳登皞與向成功同等的出身,就覺得什麼都是過日子用得着的,啥也不落下。

  至於在南離眼裏,最寶貴的無疑就是這山路上零落的人。

  點數下來,向成功竟又自彭山裹挾擄掠了四千多人,都是丁壯居多,再就是年輕婦女。

  到這時節,被解救的百姓有的就乘亂脫逃,隱入山林野地,大多數還是又累又餓,無精打采地等候這新大王的發落。

  因爲老百姓都知道,只要不死無非是白日荷鋤種地,夜晚持戈巡夜,打仗衝前墊陣,西川的男丁這些年在哪路大王、將軍、侯伯的手中不是這般命運。

  最可憐的就是那些女人,即便苟且偷生入了賊營,也是白日各種勞作,夜晚又被輪番施暴,可謂生不如死。

  只是戰場都安靜了快半個時辰了,他們預想中的繩捆索綁、驅趕上路並未出現,被向成功擄掠的婦女那邊也是安安靜靜,女子們哆哆嗦嗦縮做一團,可週圍只有幾個兵看守,將簡陋的武器立持着,並未對着人羣。

  其中有一隊少年戰士舉着火把提着刀槍,不斷來回巡視,口中還在呼叫着:

  “嚴約軍紀,愛護百姓,違者法辦!”

  即便如此,圍着百姓周圍的士卒忙忙碌碌間,也有衣衫不整吊兒郎當的用那或好奇、或貪婪的眼神往這邊掃視,可是無人敢於過來拉扯動手,只有幾個頭目模樣的過來問了一番是從哪裏被擄,親人都在何處等等。

  這時就有被擄婦女的親人在難民中的,紛紛過來找尋問候,對於這些百姓士兵並不阻攔,一時尋到的無不抱頭痛哭,還未尋到的也在呼喊自家親人。

  尋親的人羣中又一名十二三歲少年也在不停地哭喊:“姐姐……姐姐……”聲音嘶啞、哀慼。

  恰好一羣腰橫長刀的兵將往這邊來,當先一名赤膊赤腳的大漢,被這哭得跌跌撞撞的少年撞個正着,少年被這虯髯大漢怒喝一聲:“龜兒亂撞你老母!”

  一把就拎小雞子般將少年提了起來,少年雙腳離地登時窒息,竟嘶啞着嗓子再也喊叫不得。

  “莫傷我弟!”

  稍遠處一小撮被擄的青年女子中,一名出挑的少女突然叱了一聲。

  “哎,特娘滴,哈哈哈!還衝老子叫嚷,哈哈哈。”這赤膊的虯髯大漢大笑着把提在手中的少年抖了抖,少年只覺渾身的骨頭都被都散了架一般,再也出不得聲音。

  “住手!鐵勝,你鬧什麼?”

  隨着話音未落,正在詢問難民情形的那邊快步走過來幾個人,其中一名高大俊朗的青年將領大步當先,正是趙南離。

  鐵腳板陳登皞以“鐵勝”大旗爲名,意爲必定得勝,眉州的百姓守寨守堡只要豎起“鐵勝”二字大旗,就是奉陳登皞的號令,陳登皞率部歸順趙南離後,南離覺着日常喊大名陳登皞生分,熟了呢總鐵腳板鐵腳板的又粗俗,乾脆就把“鐵勝”做你的號吧。

  陳登皞對此則非常自豪。

  南離來在近前,陳登皞已經把少年扔下了,少年蹲伏於地,不住乾咳,陳登皞卻兩手一擺:“總爺,我可沒碰他,只搖了幾把,不犯軍紀哦!”

  這番出兵之前,南離知束伍編成後臨時訓練那麼幾日不過是臨時抱佛腳,真正立竿見影起作用的還是紀律,因此反反覆覆申明軍紀,有犯則罰。

  整肅之下,陳登皞的“鐵勝營”軍紀大有改觀,雖做不到秋毫無犯,起碼也知刀斧棍棒不饒人,想在這兒喫口飽飯就得聽令,要不真是亂棍打個半死,然後發去戴枷種地。

  這時一名少女跑到少年跟前,將少年扶起,就要轉身離去雜入難民人叢中。

  陳登皞不幹了,喝問道:

  “往哪兒去?回那邊去。這瓜娃子是你啷個親眷,說走就走?”

  南離斥責他:“哎,鐵勝,一個孩子你爲難什麼,那邊怎麼回事?”

  “那邊……那是向成功的內眷,這是給他老哥自己留滴,都是些雛兒,我攏在一起,萬一哪個哥子需要,比如總爺你需要……”

  張翦聞聲也跟着幫腔:

  “這些都是向成功搶來做壓寨夫人的,大帥,您看哪個不錯,留一個吧,要不,就都留下?”

  “胡鬧!發兵時我怎麼說的?還想不想跟着我走?都遣散了去,問明瞭,有家的,都令歸家!”南離厲聲斥責,面色板做一塊。

  “標下遵命!”陳登皞趕緊抱拳打躬,很誇張地吼一嗓子。

  南離看着這亂世之中的姐弟倆,滿身泥土,很是狼狽,心下不免感慨寧做太平犬,不做離亂人。

  就在這時,少女也聽得南離的這番話,心生詫異,輕輕擡頭看了南離一眼,覺得這少年將軍這番話如濁世清蓮,真個不同尋常,細看時此人不戴盔甲,一身白袍抱肚,格外的英挺又儒雅。

  南離說着話也正感慨間打量這對姐弟,與少女擡頭看來的眼神一對,只一瞬間心中竟微微一動。

  這少女中等偏上的個頭,身形苗條,只一身敝舊的粗布衣衫,還滿身的泥土。

  少女鬢髮綰做一個村姑的模樣,面上髒兮兮的都是黑灰,看不出什麼模樣,更一直低着頭不與人對視。

  可是這一眼望來,這一瞬間,分明眼波流動,眸子閃亮若星,細眉淡掃,更如秋風過水,令南離心中居然動了一下,如漣漪清蕩。

  女子扶起少年,收斂眼神,恢復了低眉順眼的樣子,輕聲卻清晰地謝道:

  “王者之師,不與婦孺爭道,將軍何必難爲一介小子,小女子代舍弟致歉了,衝撞莫怪。”這嗓音清亮、端莊、安穩、沉靜,並無臨兵的畏縮懼怕,而且是帶着川南口音的官話。

  南離聞得,心中就是一動,再上下打量這女子一眼,眼睛就是一亮,然而眼神瞬間變得柔軟,竟不自覺地在這粗布衣衫的少女身上停了那麼一瞬。

  這一瞬很短,卻被在旁的陳登皞看在了眼裏,心道:淨特麼瞎傳,趙爺未必真是太監,見了女人這不也挺饞的,這丫頭還一臉的黑灰呢。

  “不要與百姓爲難,也不要使她們姐弟分離,有家的都送回去吧。”

  “好嘞!”陳登皞見南離並未怪罪自己,很是開心,向這姐弟倆吼聲:“跟我來這邊,且先待在這裏,明日送汝等回鄉去!”

  但這荒郊野外不能久留,只能先往荒廢破爛的丹棱城歇宿,至於遣散放返歸鄉,也只能待次日天明瞭。

  恰巧張翦來報追殺戰果,最後才頗爲後悔地言及未能擒拿匪首向成功。

  南離聞報有些失望,再看看四下離亂淒涼的難民南離不由得仰天長嘆一聲:

  “不勠盡鯨鯢哪得漢水之清啊!”

  “今日邛眉開耳目,始知天將是書生。”

  女子扶攜着弟弟從南離身畔過,輕輕地應合了一句,就匆匆前行。

  其實二人這一唱一和的是唐代劉禹錫的一首鎮亂詩,原文是:

  旌旗入境犬無聲,

  勠盡鯨鯢漢水清;

  從此世人開耳目,

  始知名將是書生。

  說的是當時山南西道節度使溫造平定楊叔元之亂,書生出身卻盡顯名將風範。

  南離的感嘆與女子的應答,可謂都是因熟知詩文而結合當下的應景之語。

  然而女子卻又是用“天將”之稱輕輕地捧了一下南離,結合南離是趙子龍再世的傳說,可謂應情應景,令南離詫異之下很是受用。

  二人如此應合,在旁擎着火把的張翦、陳登皞等老粗們是一頭的霧水,面面相覷,都奇怪日常與女子不苟言笑的總爺今日怎麼對上個碴子胡言亂語起來,沒聽說咱家總爺會作詩啊?

  南離不是不懂詩詞歌賦,畢竟他文科出身、政工專業,他只是不耐與歐陽直這種張口閉口之乎者也的八股酸儒對詞兒。

  這時也是有感而發,不想竟被一名夤夜離亂的女子接了詞,也是詫異。

  不由得又深深看了女子一眼,可女子已經攜着弟弟匆匆離去,只有一個火把光裏凌亂跳動的苗條背影,南離忍不住又嘆了一聲。

  陳登皞與張翦這倆老粗別的不懂,南離的幾聲嘆可是把倆人都驚了,跟在南離身後互相對視一眼,陰影下竟然心有靈犀地一齊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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