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該離開了

作者:朱勝己
殷無涯雖然無知,卻不傻,從衛良的笑容裏,她嗅到一絲不懷好意的味道。

  她瞪着眼睛說:“我纔不需要你來教。”

  衛良莞爾一笑,道:“沒關係,以後有的是機會。”

  殷無涯悵然問:“還有以後麼?”

  衛良笑容一滯,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他可以無限輪迴,看似灑脫,卻只有一天的時光。

  衛良忽而大笑一聲,摟住殷無涯,道:“不提那些煩心事,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轉眼已是清晨。

  太陽升起,小草上的露水反射着晶瑩的光芒。

  衛良與殷無涯並肩而坐,靜觀日出,餘光瞥見露珠,不由感傷,自己的愛情不正如朝露一般轉瞬即逝麼?

  短短的一天,無限重複的一天,無盡輪迴的一天。

  衛良本以爲這是優勢,現在卻恨死了這種狀態。

  隨着時間推移,太陽高高升起,衛良越發低落。

  殷無涯也沉默下來,似極爲不捨,將他抱得更緊了。

  “你快要走了嗎?”她輕聲問。

  衛良無奈點頭。

  他能一次次見到殷無涯,可對於殷無涯漫長的生命而言,只有今天能和衛良相遇。

  時間要到了。

  衛良輕撫她柔軟的青絲,微笑道:“明天見。”

  殷無涯目光憂鬱,認真的看着他,似乎要將這張臉銘刻在心中。

  衛良擺擺手,微笑道:“你先走吧。”

  殷無涯搖頭:“我不走。”

  衛良道:“接下來的場面會有些血腥,我不希望你看到。”

  殷無涯故作灑脫道:“我可是血公子,還會怕血?”

  於是衛良不再多言,背過身,將匕首插入自己胸膛。

  殷紅的鮮血流淌而下,打溼了草地。

  殷無涯雙手微微顫抖。

  現在她才明白,原來自己是怕血的。

  巨大的虛弱感襲來,天旋地轉,視野內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衛良站立不穩,一頭栽倒。

  殷無涯從後面抱住了她。

  衛良自嘲的笑了笑,道:“別難過,對我而言,死亡便是新的開始。”

  殷無涯咽聲無言。

  衛良輕嘆一聲,緩緩閉上眼睛。

  再次睜開時,他看到了洞府,看到了石牀,看到了蒲團,卻看不到相思之人的容顏。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他又回到了起點。

  白玉夢飛身前來,氣憤道:“衛良!你可知錯?”

  ……

  日子便這樣一天天重複着,在無窮無盡的時光中,他隨心而動,爲所欲爲,不需要爲自己的行爲承擔任何後果,似乎是這方天地的君王。

  看似很快樂,卻也很哀傷。

  入夜,月懸於空。楚寒大澤的水面上反射着幽冷的光芒。一葉孤舟駛過,帶起圈圈漣漪。

  衛良與殷無涯並排而坐,欣賞着月下美景。

  接觸的久了,他已沒有最初的拘束,更像是老夫老妻一般,很隨意就將對方擁入懷中。

  殷無涯扭捏幾下,極爲不適。但是想到三生石中看到的畫面,又覺得這一切很自然。既然曾經的自己那麼不知羞,和這個男人發生了親密的行爲,這次被抱一下又算得了什麼呢?

  “你來到這裏多久了?”她好奇的問。從三生石裏看到的都是很紛亂,很零散的片段,透着濃濃的光陰氣息,有些畫面顯然距今十分遙遠了。

  衛良陷入回憶之中,感嘆道:“我已經記不清了。”

  “每天我都會來找你嗎?”

  “每日黃昏,你會準時過來。”

  “我還真執着。”

  衛良凝望着她的眼眸,道:“告訴你個祕密,其實我最初的動機只不過是爲了羞辱你。”

  “你爲什麼要羞辱我?”

  “那時咱倆是敵人,每天我都會被你殺死。”

  “那我肯定有不得不殺你的理由。”

  “根本沒有理由,你僅僅是看我不爽而已。”衛良道:“那時候我恨的牙根癢癢,發誓一定要報仇。但該怎樣報仇呢?在看到你的臉之後,我想出一個絕妙的主意,我大聲宣告一定要得到你,當初你的表情很精彩,憤怒,震驚,還有一絲鄙夷。”衛良摟住她柔軟的腰肢,道:“但現在,我成功了。”

  殷無涯面色逐漸轉冷,道:“所以,你是在向我炫耀麼?”

  “不,我想要說的是,哪怕成功了,我一點都不快樂。最初我以爲我贏了,現在才發現,我輸了。”衛良長嘆一聲,道:“我已經陷了進來,無法自拔。一開始我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場戲,但隨着時間的推移,接觸的增多,我已經真正愛上了你。”

  殷無涯面色柔和下來。

  衛良嘆道:“最痛苦的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哪怕前一日如膠似漆,次日也會分離,”

  殷無涯不知怎麼寬慰他,只好道:“對你而言,離別亦是重逢。”

  衛良悵然道:“雖然再次見到的殷無涯與你一模一樣,但她已經不再是你了,那種冷淡,那種漠然,讓我無所適從。”

  殷無涯神色複雜,輕嘆不語。

  “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的,對我而言,這已經不是一片正常的空間。”衛良下了決定,深吸一口氣道:“我必須要離開了。”

  殷無涯吃了一驚,問:“你要去哪?”

  “猩紅之塔。”

  “你想好了?”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有了這個念頭。”衛良神色蕭索,低落道:“我們之間註定不會有結果。”

  殷無涯默然,她是個內向的人,離別縱有千言萬語也說不出來。

  衛良牽住她的手,十指緊扣,道:“你要保重。”

  殷無涯有些失魂落魄,只是緊緊抱着他。

  衛良緩聲道:“愛一個人,不一定非要得到她,有時候,遺憾也是一種美。”

  他嘴上說的灑脫,內心卻無比苦澀。

  可又能如何?他什麼都掌控不了,什麼都改變不了。

  就這樣吧。

  有遺憾的故事纔是好故事。

  天空之上,一道人影飛過,衛良看着眼熟,道:“趙廣?”

  那人停頓下來,緩緩降落,道:“原來是衛師兄,你怎麼會在這?”

  衛良強笑道:“攜美泛舟。”

  趙廣將目光移到殷無涯臉上,便再也挪不開,癡癡道:“這是謫仙人臨凡麼?”

  殷無涯冷若冰雪,不曾理他。

  趙廣羨慕道:“衛師兄,你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啊,得到如此佳人,一定要好好對她,不能虧待了人家。”

  衛良悵然,倒是想好好對她,可惜沒有機會了。

  他隨意問道:“你要去哪?”

  趙廣道:“我剛收到消息,道公子與戰公子七日後要決戰了,地點在幽州的鳳城,兩大天驕之間的對決一定激動人心,我必須要去看看。”

  衛良點點頭,道:“你去吧,路上多加小心。”

  趙廣便騰空而起,時不時回頭,裝作與衛師兄告別,實則想多看殷無涯兩眼。

  衛良嘆道:“其實我也想去看看道公子與戰公子究竟是何方神聖,可惜時間不允許。我經常會想,永遠留在修真世界也是一件幸福的事,畢竟這纔是我向往的世界。”

  殷無涯沒有說話,因爲是最後一天了,氣氛格外傷感。

  衛良本是個活躍的人,之前也都是他主動尋找着話題聊。但今日,他竟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天亮了,太陽升起,將溫暖帶給人間。對於衛良而言,這卻不是一件好事。

  “我想回宗門看看。”

  “我跟你一起。”

  衛良御起飛劍,朝北方飛去。殷無涯站在他身後,青絲舞動,分外迷人。

  “抱着我。”衛良說。

  殷無涯臉頰發燙,雖然也有過肢體接觸,但都是衛良主動,現在讓她做那種羞人的事,怎麼好意思?

  可隨即一想,這是最後一次相聚,便再無猶豫,從後方緊緊抱住了他的身軀。

  來到師尊的洞府,輕叩三聲,白玉夢便走了出來。

  見到殷無涯之後,她多少有些驚訝,要知道宗門是不允許外人進入的,對方既能神不知鬼不覺的進來,修爲定然深不可測,比她預想的還要高得多。

  印象中,這個徒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她便問:“你來何事?”

  衛良聲音低沉,道:“特意前來向你道別,師尊,徒兒要走了。”

  白玉夢愣了愣,問:“你要去哪?”

  衛良嘆道:“很遠很遠的地方。”

  “天之涯?”在白玉夢的印象中,天之涯便是最遠的地方,離此足有百億裏地,很多修士窮盡一生都不能達到。

  “比那還要遠。”衛良輕嘆一聲,天之涯雖遠,還有路可達,猩紅之塔卻無法觸及。他道:“謝謝你這麼多天的耐心教誨,徒兒沒有給你丟臉,那些道術我都學的爐火純青了。”

  白玉夢替他擔心,警惕的看了殷無涯一眼,問:“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被逼迫的?”

  “是我自己的決定,與別人沒有關係。”衛良望着師父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蛋,看了又看,瞧了又瞧,似乎怎麼也看不夠,相處這麼久了,除了殷無涯之外,她便是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

  “你看我做什麼?”白玉夢有些不自在,道:“搞得跟生離死別一樣,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着我?”

  衛良惆悵,這一走,雖非生離死別,卻似生離死別。

  那花,那草,那山,那樹,衛良都無比熟悉,呆的久了,這裏就像是他的家一樣。但是必須要離開了,一直龜縮在此,樂不思蜀,那不是他的作風,他想要變得更強,而不是在重複的時光中腐爛。

  光陰飛逝,已快到正午。

  越是離別之際,衛良越說不出話來,與殷無涯相視無言。

  殷無涯低聲道:“一旦離開,你便只有一條命,日後要多加小心。”

  “我明白。”

  “我不知道怎麼去找你,但有機會的話,你可以來看我。”

  衛良面龐柔和,道:“我會的。”

  殷無涯擡頭,直視刺目的日光,問:“時間要到了麼?”

  “還有三分鐘。”衛良張開雙臂,滿臉微笑。他不喜歡流露自己的感情,哪怕心中有萬般不捨,臉上仍舊掛着標誌性的笑容,低沉道:“最後再讓我抱抱你。”

  殷無涯撲入他的懷中。

  那嬌軀柔軟,溫暖,輕盈,衛良深吸一口氣,嗅着她發間的清香,輕聲道:“我想要與你在一起,永生永世。但理性告訴我,這不現實,總有一天我們會分開的,不過是早晚的問題。既然結局早已註定,又何必徒增傷感?開心一些,這並不是一件憂傷的事情,相反,我們彼此都多了一份美好回憶。”

  這番話說的灑脫,又何嘗不是無奈下的自我安慰。

  殷無涯默然不語,只是用力抱着他。良久之後,她忽然擡起頭,溼潤的眸子裏迸發着閃亮的光芒,問:“我能不能跟你回猩紅之塔?”

  衛良一怔,萬沒想到,這個面冷心熱的女子,竟能爲了自己,離開這方世界。

  “那裏很危險,你可想好了?”

  “我可是人神共憤的大魔頭,能有什麼危險?”殷無涯挺起胸膛,故意顯得滿不在乎。

  衛良仔細一想,她說的也沒錯,如此高深的道行,到了猩紅之塔基本是boss級的存在。可他還是覺得不妥,道:“爲了我,背井離鄉來到另一片時空,真的值麼?”

  “自作多情,我只不過是覺得猩紅之塔有趣,這纔想去看看,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殷無涯聲音清冷,哪怕到了離別關頭,她仍這般口是心非。

  衛良心頭溫暖,道:“這事咱倆說了不算,還得問問塔靈。”

  他擡頭望天,高呼道:“塔靈,她也想去猩紅之塔,不知道你答不答應?”

  呼聲在四周迴盪,但塔靈始終沒有做出迴應。

  殷無涯隱有不安,問:“塔靈怎麼不答話?”

  “顯然他不同意。”衛良苦澀道:“時間到了。”

  殷無涯呆立原地,似乎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衛良輕撫她的臉龐,感受着那如羊脂玉般的柔滑,輕聲道:“你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子,也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女子。”

  “我可愛?”殷無涯詫異,還是頭一次有人這樣評論自己。

  “因爲愛你,所以覺得你可愛。”

  冥冥中的召喚越來越強烈,已到了不得不離去的關頭。衛良沒有說太多恨意綿綿的話,臉上仍舊掛着微笑,心中的憂愁卻只有自己知道。

  “再見。”他艱難的吐出這兩個字眼。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殷無涯面露悽迷,欲語淚先流,低聲問:“你曾說過,地球上的戀人,習慣用吻來告別?”

  衛良一怔,很多天以前,他的確厚顏無恥的說過這句話,只是爲了佔對方的便宜。很可惜,殷無涯是個怕羞的人,一通呵斥,並沒有同意。

  可現在,他看到那張絕美的臉蛋,那張可愛的臉蛋,帶着羞澀,帶着堅定,越來越近。

  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快。

  四脣相接,發出美妙的觸碰聲。

  衛良有些眩暈,他覺得這一切真的就像一場夢。最後關頭,她還是滿足了自己的心願。

  隨後,夢醒了。

  再次睜眼之時,他看到灰色的天空,灰色的草地,這裏正是猩紅之塔第二層。

  那些明媚的陽光,瑰麗的山河,熟悉的面孔,統統不見,唯有記憶存留。他在修真世界停留了無數天,現在回憶起來,卻仿若一瞬間。

  好似黃粱一夢。

  可若是夢,這個夢也太過真實,太過哀傷。

  他仍舊笑着,儘管不知道爲什麼要笑。微笑似乎成了一種慣性,一種自我保護的表情,無時無刻都在伴隨着他。

  或許笑起來,傷痛纔會少一些。

  對於女人,他頭一次投入這麼深的感情,儘管他曾發過誓,這輩子都不會愛上任何人,如果非要愛一個,那就愛自己。他一直認爲愛情是一種很愚蠢的情感,有了愛才會認真,認真就會受到傷害,他最討厭認真,所以乾脆將自己的心冰封起來。

  他不知道爲什麼會愛上殷無涯——那個冷冰冰的傢伙,似乎除了漂亮一些之外,也沒有其它優點。

  不過話說回來,她真是隻是漂亮一些嗎?當然不!用顛倒衆生來形容也毫不爲過,任何美女在她面前都變成了庸脂俗粉,愛上這樣一個絕色仙子,似乎也不是丟人的事情。

  但衛良明白,肯定還有別的原因,他並不是那種膚淺的人,如果殷無涯僅僅是美若天仙的話,他可能會喜歡她,絕不會愛上她。

  或許是殷無涯隱藏在兇惡面具下的柔軟令人同情,亦或許是最初的那個擁抱喚醒了他沉睡已久的心。

  總之,他不可救藥的愛上了那個女魔頭。

  衛良很難受,離別之苦在心間久久醞釀,越來越濃。但他也明白,時間能夠治癒任何傷痛。

  根據座標的指示,他尋到自己的小屋。這是很久以前買的,當初他與丁丁就住在這裏。依稀記得,剛買的時候小屋嶄亮如新,現在看來,卻帶着濃濃的頹敗氣息,似乎是一件多少年沒人住過的老古董。

  他懷着忐忑的心情,緩緩推開房門。

  嘎吱——

  冗長的聲音傳來,似老歐的呻吟,可見這扇門有些年頭沒人動過了。

  裏面的擺設與佈局很陌生,卻也很熟悉,仔細一想,正是當初離開時的樣子。他不由想起了丁丁溫柔的眼神,以及那句沒說完的話。

  屋子裏空蕩蕩的,佈滿灰塵,連一個腳印都沒有。丁丁,也不見了。

  衛良無可奈何,滿腔憂愁似一江春水。此情此景,又應了另一首詩。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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