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學前夕
少女清甜的嗓音在街道上孤寂的響着――
“金奶奶說小狸花的病已經完全好了,最近能跑能跳還喫的巨多。等你好了,姐姐帶你去看它。”
“……”
沒聽到迴應,聞渺扭頭看了眼,發現背上的小貓奴已經熟睡。
她勾脣笑了笑。腳步未停,拐進一條寬敞廕庇的巷道。
巷道兩旁的梧桐樹枝椏繁密,層層疊疊的葉子間,偶爾傳來幾聲蟬鳴。
小城唯一的福利院在前面不遠處。幾間低矮的紅磚房,圍牆上擺滿各種各樣的綠植,爬山虎霸道的攀覆在鐵柵欄門兩側。
一個六七歲大的男孩揹着書包從福利院走出來。擡頭看見聞渺,高興地喊:“渺渺姐姐!”
“噓。”
聞渺輕聲制止男孩的大嗓門。用脣語說:“別吵妹妹。”
男孩乖乖點頭。
聞渺走到他面前,側了側身,寵溺道:“兜裏,自己拿。”
少女寬大的衣兜裏藏着一包彩色糖果。
男孩開心地拿出來,挑了幾顆,壓着聲音雀躍道:“紀予哥哥來了。”
聞渺脣畔的笑意頃刻消失。
念念還是被說話聲吵醒,含糊地叫了聲:“哥哥。”
聞渺回頭,看到小姑娘一雙大眼睛睜的圓圓的,欣喜快要從眼睛裏溢出來。
所有人都盼着哥哥來,放在以前,她也盼。可這次,她卻一點也期盼不起來。
男孩沒察覺少女的變化,把剩餘的糖塞回原位,沿着巷道跑遠。聞渺回過神來朝着他跑的方向喊道:“慢點跑!放學後早點回來!”
“知道了!”
聞渺站在原地看着男孩快速遠去的背影愣神。念念貼心地幫她擦了擦頸側的汗,聲音軟乎乎的:“姐姐,你流汗了,放我下來吧。”
“沒關係,姐姐揹你。”
聞渺揹着念念走得很慢,這一路,她的心情跟罪犯即將見到法官似的,沉重,還帶着幾分等待判決的恐懼。
不多時,她在院子裏停下。
慧姨、紀予和一個她從來沒見過的大哥哥圍坐在涼棚底下聊天。看見她,三人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慧姨起身疾步走到她們面前,伸手摸了摸念念的小腦門。
打過針,念念的體溫降了下來。慧姨鬆了口氣,笑着說:“一身的汗。來寶貝,慧媽媽帶你去洗澡,讓姐姐歇會兒。”
聞渺:“慧姨,您和哥哥他們繼續聊,我帶念念回屋就行。”
慧姨也沒堅持,點頭:“行,你把念念交給薪姨,讓她給念念煮點粥。”
“好。”
聞渺應下,擡起頭來安靜地看着停在慧姨身邊的清俊男生。念念仰着臉甜甜地叫他:“紀予哥哥。”
小奶音萌化人心。紀予彎腰輕輕揉了揉念念的短髮,聲線清潤溫柔:“念念乖,洗完澡好好睡一覺,感冒好了哥哥帶你去遊樂場玩。”
念念欣喜地點了點頭。
紀予淡淡地看着聞渺,視線在她右手掌心纏繞的紗布上停留片刻,眉心微微攏起。
聞渺垂眼躲開對方探究的目光,耷拉着眼皮對慧姨說:“慧姨,我先帶念念回屋了。”
“去吧。”
少女落荒而逃。
紀予和慧姨返回涼棚。坐下後,紀予面色凝重地問:“渺渺的手是怎麼回事?”
慧姨嘆了口氣:“就是從學校回來那天傷的,很長一條口子,在掌心,像是鋼片劃的,還好傷口不是很深。”
紀予和好友何風燁默契對視了一眼。紀予英俊的面龐染上幾分疼惜和無奈,問道:“怎麼弄的?”
慧姨嘆氣道:“不知道,問她就說不小心摔了一跤。”
一回想起聞渺從學校回來那天滿手是血面色蒼白的模樣,慧姨就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心疼與難受。
紀予沉默了下來,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麼。
何風燁見他不說話,安靜片刻後,疑問道:“怎麼不去學校問問?問問老師或同學,她不想去上學,很可能跟這個有關係。”
紀予掀了掀眼皮,發愁道:“她不願說的事,擅自去問,她會不開心。”
何風燁嘀噥:“這樣啊。”
他還想問點什麼,但感覺紀予和園長似乎暫時沒了開口的欲|望,他也不好再問。
沉寂在空氣中蔓延。
沒有交談,大腦空閒下來,何風燁不由自主回憶起好友這個妹妹的樣貌。
小姑娘生得相當漂亮,這麼個窮鄉僻壤的地方能養出像她那樣水靈的小美人他是真的服氣。
他和紀予既是同學又是鐵哥們,學心理學,即將步入大二。
這次跟着紀予從遙遠的北城過來,一是想在開學前夕再來一次小旅遊,二是受紀予的委託過來看看福利院的孩子有沒有什麼心理問題。
畢竟會被送到這裏來的孩子,生命裏或多或少缺失了一些無可替代的東西,最常見的――
父愛母愛和健康完整的身體。
其他孩子的情況紀予和園長能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偏偏聞渺,讓他們主動說一句難如登天。
這就有點棘手了。
好在紀予還記得叫好友大老遠跑過來的目的,短暫放空後,問道:“剛剛看出什麼了嗎?”
何風燁組織了下語言:“狀態挺好的,就是內裏有些焦躁,又沒有釋放出來。”
見紀予用“你在說什麼廢話”的表情看着他,何風燁忙打補丁:“哥,我就學了一年,學的都是基礎與皮毛,只能看個大概。如果你懷疑的話,最好帶她去專業醫院看看。”
紀予拉下眼瞼,贊同地點了下頭。
慧姨皺了皺眉,她不太同意這個年輕人的提議,卻也沒當衆說出來駁了他和紀予的一番好意。
何風燁繼續對紀予道:“聞渺在學校裏肯定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她這個樣子,換個環境,也許會好一點。既然你想帶她走,就和她好好談談吧。”
慧姨吃了一驚,趕忙向紀予確認:“你想帶渺渺去北城?”
紀予“嗯”了聲,解釋道:“她還小,不讀書不行。昨天和您通完電話我就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我有能力也有精力照顧好渺渺。如果您放心把她交給我,我待會就去找她談。”
紀予這番真誠的話讓慧姨沉默了。各種情緒瞬間擠佔滿她的內心,她一下想到了很多東西――
渺渺是11歲來的福利院,五年時間近兩千個日夜的相處與陪伴,她割捨不下。
渺渺去了兩天學校就不願再去上學。潛意識裏,她也認爲渺渺該走,這裏一點也不適合她,在這裏,渺渺永遠也不會獲得真正的快樂。
或許,換個地方,遠離過去,渺渺的人生,會變得精彩紛呈。
她的捨不得,比起孩子們的未來和幸福,根本就不值一提。
越想越覺得渺渺的確該走。
慧姨擡頭看了眼等待她鬆口的紀予,心裏愈加動搖。
三年多時間,紀予來小城的次數不下二十次,這個矜貴帥氣的年輕人是真的心繫這裏的孩子,尤其是渺渺。
紀予爲孩子們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裏,也記在心裏。
她相信紀予能把渺渺當作自己的親妹妹一樣來疼愛。
良久的思考後,慧姨同意了紀予的提議。她強壓着心頭的酸意說:“渺渺不一定願意走,不過你的話,她大概率能聽得進去。”
她起身,道:“好好跟她談,我去叫她。”
紅綠相間的老舊樓房前,慧姨離開的背影透着離別的酸楚。兩個大男生感知到這份不捨和酸澀,心裏很不是滋味。
沒一會,何風燁也站了起來。他活動了下手腕,看着紀予說:“你要把人家的寶貝搶走了。”
紀予很輕地“嗯”了聲。這話他沒辦法反駁。
慧姨從二十五歲就開始在福利院工作,十五年時間一晃而過。
孩子們來了又走,只有她,一直守着這方土地,給無家可歸的孩子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每個孩子都是慧姨的無價之寶。
“我去看看孩子們。”何風燁適時退避。
一時間,涼棚下只剩紀予一個人。
九月初,小城的氣候悶熱不退,午後的空氣蒸騰的彷彿隔着一層濾鏡。
紀予喝了口冰礦泉水,冰水潤過嗓子,心頭的煩躁得到輕微的緩解,他回想起第一次問聞渺童年過往的場景。
那時,聞渺只有13歲,小女孩兒垂着頭坐在路邊,眼簾微闔着,長長的睫毛在昏暗路燈光下投影成一個可愛的扇形。
她聲音低低的,像只受傷的小獸:“我不想告訴你的,你就不要問,也不要去打聽去了解好嗎?”
當時她的神情太令人揪心,所以在此後將近兩年的時間裏,他都沒有再問起那些事。
後來有一次小姑娘被人欺負得頭破血流,把自己鎖在屋子裏不出來,誰哄也沒用。
慧姨實在沒辦法給他打了電話,然後把那些埋葬在骯髒歲月裏的祕密都告訴了他。
他至今沒敢告訴聞渺他沒能遵守住諾言,一年前就食了言。
紀予深陷進回憶裏沒有發覺回憶的主人公已經來到他的身邊,直到聞渺在他對面坐下,他才猛地回了神。
小姑娘安靜地注視着他。
紀予清了清嗓:“出去走走?”
梧桐巷道上,紀予放慢腳步遷就着聞渺,兩人沉默着走了十來分鐘,纔在簡陋的遊樂場裏找了條長椅坐下。
紀予爲這場談話開了個頭:“爲什麼不想去學校?”
出門之前聞渺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這會兒聲音聽起來很坦然:“沒什麼,就單純的不想讀了,沒勁。”
紀予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他早料到小姑娘不會說實話。
聞渺是個聰明的女孩兒,他不再繞彎子,直接問:“你想不想跟哥哥走?”
聞渺偏頭看着他,表情疑惑。
紀予笑道:“坐飛機,你還沒坐過,哥哥帶你去坐。”
聞渺這才聽明白紀予的意思,跟着笑了笑,神態輕鬆:“哥哥打算養我嗎?”
紀予清楚小姑娘的脾性,最不願欠人人情,他倒是想養,但她肯定不會接受。
所以他說:“就高中三年,上大學的費用你自己來,我不會管你,以後你賺了錢再還我,當我借你的。”
聞渺伸手從兜裏摸出兩顆阿爾卑斯,遞了顆給紀予,自己剝了顆塞進嘴裏,過了好一會才問:“你家是不是挺有錢的?我查過了,那邊東西都好貴的。”
紀予本來就打算攤牌,這會聽她問,索性承認道:“是挺有錢,之前我沒告訴你,你有沒有生氣?”
“沒有啊,哥哥是有錢人家的孩子我很高興。”
聞渺一點也沒生氣,相反,她覺得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紀予挑眉:“真的?”
“真的,像哥哥這樣的人,就該過得很幸福。”聞渺真誠道,她說話時嘴角翹起,俏皮清純。說完話後裹着糖,偏着腦袋做思考狀。
紀予沒再搭話,女孩眼底一片純粹清澈,他清楚她不是做樣子,而是真的在認真考慮。
半分鐘後,聞渺咬碎棒棒糖,女孩兒甜軟的嗓音伴隨糖果的碎裂聲響起:“給我一個下午的時間。”
紀予心下鬆了口氣,爽快道:“好。”
聞渺嚼着糖問:“你喫飯了嗎?我記得你說過不喜歡喫火車上的東西。”
紀予實話實說:“還沒。”
“你讓人家跟着你一起餓肚子啊?”聞渺笑了起來,“快去找薪姨,讓她給你們做頓大餐。”
“行,”紀予起身,給她留時間,“早點回來,我先回去喫大餐。”
和紀予分開以後,聞渺在城裏漫無目的地晃了半天,太陽落山之前,她晃到縣城中心,沿着坡路爬上一處平坦寬闊的高地。
高地風挺大,沒多久就把她身上的細汗全部吹乾。
站在高地上,聞渺看到了與她只有兩天緣分的學校,血色的紅旗在風中張牙舞爪。
縣城中心那條自北向南的廢棄火車軌道宛如一條巨型三八線,把小城隔成千差萬別的兩個世界――新城與舊城。
這個輟學率高達百分之六十的小縣城只有一所高中,學校在舊城區。
聞渺自始至終沒改變過方位,一直眺望着西邊。
老城區像一個巨大的垃圾箱,廢舊工廠遍地可見,交通線雜亂無章,居民房破舊不堪……就連人,也盡是迂腐勢利的品類。
很不幸,她以前的家,也是垃圾箱裏的一份子。
太陽蹦跳着落入山的另一頭,望着遠處蛋黃色的天際,聞渺覺得這個大垃圾箱裏也不全是臭氣熏天的垃圾,裏面同樣有被誤丟的美物。
西邊有美絕人寰的落日景象,一年四季吸引了數不勝數的攝影愛好者造訪,上半年還有劇組來這邊取過景。
女孩柔順的長髮隨風飄揚,紀予的話混雜在風裏,在她耳邊盤旋迴蕩。
其實她並不想離開,新生活贈予了她太多的感動和眷念,如果不是這次又回到以前的環境裏,她不會失控,也不會任性地放棄自己。
不知道俯瞰了多久,直到眼眸被風吹得乾澀,聞渺才掏出手機對着遠處拍了張照片。
風勢逐漸加強,她轉身揹着風,尋了個石墩坐下。
視線回聚到正前方的籃球場上,那裏有一羣輟學之後無所事事的社會人士。
男生女生都有,打球的,觀望的,聊天的,林林總總七八個。
小城裏什麼都缺,唯獨不缺籃球場和會打籃球的人。
十年前這一帶出了個牛氣哄哄的籃球明星,對一個人口不足五十萬偏僻窮困的小縣城來說,這無疑是一件值得驕傲和顯擺的事。
可能是懷着下一個球星就是自己或者自己後代的願想,人們對籃球的熱情高漲,玩籃球的人也日益增多。
漸漸地,這項運動在這裏儼然成了家常便飯般的存在。
小城裏幾乎每個人都會玩籃球,只是水平高低各不相同。
籃球場上有個黃毛仔故意把球扔了過來,籃球彈跳十幾下後,滾落在聞渺腳邊。
思緒被打斷,黃毛仔揚聲邀請她:“靚妹妹,玩會兒?”
聞渺微愣了下,起身抱起球,走過去站在三分線外迎着籃筐隨意一拋。
她是會玩,但水平很菜,壓根沒指望球能進。
拋完球她拒絕邀約:“不玩了,回家喫飯。”
沒等看投球結果她便轉身瀟灑走開。
掌心的口子撕裂,很疼。
兩秒後,她聽到了籃球撞擊籃筐又拍擊地面的聲音,緊接着,球場上爆出一陣熱烈的掌聲和口哨聲。
“厲害啊妹妹!”
“牛b!”
“……”
聞渺沒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球進沒進她一點也不在乎。
身後喧鬧停歇,一道有幾分熟悉的女聲被風帶了過來:“我怎麼覺得她有點兒眼熟。”
聞渺心道:前鄰居能不眼熟嗎?
不得不承認,小城實在是太小了,就算躲得再遠,遺忘得再徹底,也能在某個角落某個瞬間,碰到一些留存在記憶裏不願提及的人或事。
所以,她能不能相信生命裏會出現一個誤打誤撞的奇蹟?
背後的議論聲漸漸變小,直至消失。返程途中,聞渺給紀予發了條微信。
【哥哥,我們什麼時候走?】
站在鐵軌邊上,她收到了對方的回覆。
【後天一早走,給你時間告別。】
作者有話要說:開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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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度有保證,快到蜜罐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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