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尹平志 作者:未知 可是尹小姐又不好在街上哭,只好抿了抿嘴,上前两步将衣服递给李云心:“心哥儿,你要的裡衫已经做好了。你是要穿了……去過堂么?” 李云心接過来,仔细地瞧。尹小姐做事很上心——的确正是他想要的。灰色的鳞纹缎子微微有些发亮,在阴暗的屋子裡,打眼一看,就真的好像鳞片一般。 然后才抬起头,打趣地說:“怎么?絮子飞,迷眼了?” 尹小姐勉强嗯了一声:“你知道嗎,大伯說……下午要提你们過堂了。” 终于伸手擦了擦眼角:“不過還好是過堂啦……” “嗯?過堂……還有别的叫法儿么?”依照他的印象過堂差不多就是把人带去衙门裡,桌子一拍大喝一声跪下,然后招就画押不招就用刑——但是听尹姑娘說,似乎,這裡的“過堂”并不十分可怕。 “依着程序,就是先传你们去问话呀。這一次先去客客气气地问了话,也不用刑法。但实则就是要监管起来了。回去了,也会派衙役盯着,防你们逃了。” “隔了十二個时辰之后,再提你们——那时候可就不是過堂了,叫‘拘押’,可能是要……是要下牢的……” “呀。原来是這么回事。”尹小姐听到李云心這么轻轻說了一句。然后她发现自己這位少年意中人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些轻松惊喜的神色——就好像知道了“過堂”原来是這么一回事儿觉得很开心。 可是……总還是要拘押的呀。 她闹不清楚心哥儿的心思,只觉得他又是想故作轻松给自己看,心裡就更痛,觉得全世界的悲哀忧愁都集中到自己身上,连阳光中透着凄凉。 然后才转身,往铺子裡看了看。 一個皂衣的男人走出来。大庆的捕快捕头都是皂衣,但不同的是捕头的官帽左侧插一根孔雀翎。 這是一個捕头。 来者脚步很快,但是一种习惯性的快。八字胡,白面皮。不胖不瘦,四肢细长,看起来是一個好手。捕头在尹小姐身边站定了,微微眯起眼睛打量李云心——是個近视眼。 尹小姐正要跟李云心介绍,后者已经笑了笑,拱手一礼:“尹先生?想来您就是尹先生了。尹小姐的……伯父?您好。” 捕头的眼睛裡微微露出讶色。在他初见李云心的时候,觉得這少年除了长得漂亮、有些气度之外,并无甚出众之处——他是一府的捕头,见的人比他的這位侄女可多多了。但沒想到对方竟然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還能如此镇定从容。 难得了。 這少年,看起来头脑也還不错。事情闹了這许多天,不会不知道等着他的将是什么。在见到自己之后,心裡必然惊慌——但竟然沒有表现出来、而做出如此态度……也是一個能成大事的少年。 只要再多磨练磨练、能過得了接下来這個坎。 作为尹家這一代最有头有脸的人,尹平志实际上对自己的這個侄女很上心,也是這個时代少见的开明人之一。他在仕途上沒什么追求,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因此只希望自家這一支富足安稳,他做一個能在本城吃得开的吏头也就够了。 因此见多了富家浪荡子的他也并不打算让自己這個侄女攀高枝儿。他更希望她的丈夫是個头脑精明、晓得事理,能为尹家做些事的聪明人。 侄女這些日子迷恋上那庙裡的小道童,他是晓得的。听了侄女的各种好话,自己又了解案子的内情,明白這少年和老道都是无辜的。又总听侄女夸他的好——他這侄女可是心高气傲,平日裡不轻易夸人的——就动了心打算来看看。 在他想,一個道童,倘若头脑机灵,生得不坏,自己再点拨点拨帮他渡了這劫难,那必然是要感恩图报的了。 眼下真见了這少年,方知侄女的眼光的确不错。 他动了心思,但仍有一方长官和长辈的气度,只微微颔首算還了礼。面无表情地看看李云心,往前走去,道:“先生不敢当。你且跟上来,边走边說。” 李云心看了眼尹小姐,见对方对他挤眉弄眼,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這姑娘啊……唉。真真是迷上了他,央了大伯来“点拨”他了。 他就对尹姑娘微微笑了笑,跟上去。 落后了半步。 尹平志在心裡笑笑,背起手:“那刘老道我已经差人去請了。府尹大人今日心情不大好,因而打算今日過堂。你可知道,大人为何心情不好?” 李云心想了想:“因为孟噩不松口?” “雪若倒是沒說错。你是個聪明孩子。”尹平志让自己的脸上微微露出些笑意——既表达自己的善意和赞许,又不会让对方失了对自己的敬畏之心。 “因着雪若那孩子,我来点拨你两句。” “這個事,你我都明白,不多說。但生在這世上,要懂得顺势、借势。你年纪還小,我說的你现在未必懂。但你先记着,对你有好处。具体到今次,无论你怎么想,事情都是如此了。或许你觉得委屈,但這即是,要懂得顺势。” 他說完了,看看李云心。发现那少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脸上的表情仍旧不咸不淡,微微有些失望。 這少年……是沒听懂? 罢了。毕竟也還是孩子。 便又道:“你知道那孟噩不松口,李大人便难做。但再难做,毕竟是府尹大人,办法定是有的,区别无非是好看不好看罢了。既然是雪若那姑娘对你有意,央了我来,我就指给你一條路。到了堂上,你便认了罪,推给那老道。只說自己是被胁迫。” “你還是個少年,這事做得好了,大人便知你意。再有我从中斡旋一番,你也可免了刑罚。日后沒有了去处,就来我手底下帮忙做事。好好一個少年人,跟着老道学些故弄玄虚的事情,像什么话。” 說完又看李云心,发现对方脸上微微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他就在心裡出了口气——跟他說這话,也是为了李大人。他把這事做成了,只漏了一個少年,谁会在乎? 见少年识趣,心情好了些,便道:“日后你来我手下做事,也要记着今天的事。顺势、借势。既是雪若中意你,我看你也算可造之材,日后至少也让你過上個衣食富足的日子。只是你要记着雪若的這份情谊,不可辜负她,否则被我知道了,我有的是法子——” 說到這裡,被李云心打断了。 “尹先生。”他刚想說不必称自己先生自己只是個武人,便听见那少年又說,“尹先生,您這個逻辑就不对了。讲道理,如果我能把事情推给那老头子的话,我的人品就肯定不大好。那我的人品都不好了——你怎么能保证,我以后不辜负尹小姐呢?” 两個人這时候已经走了一段路,前方隐隐看得到府衙的飞檐衬在蓝天下。 因为快到府衙,附近的行人也便稀少了,李云心就停住脚步走到一颗粗大的垂柳边。 尹平志因为他眼下所表现出的、与自己一直以来料想的完全相反的态度而感到惊讶,便也下意识地随他停了下来。 就看见李云心开始解外衫的扣子。一边解,一边說:“尹先生,无论怎么說,我都得谢谢你。不管你真的是从尹小姐的角度出发、看在她的面子上,還是觉得我的确是個人才,或者,哪怕,是站在李府尹那裡,想为他省些麻烦事、也给自己寻点儿功劳。” “您跟我說的我都懂。那,如果换了寻常人,大概就按着您的路子走下去了。” 他脱掉了外衫,挂在柳树枝上,又开始解裡衫。 有几個路人看见少年当街脱衣,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尹平志板起脸阴阴地看他们一眼,那些人便赶紧匆匆走了。 尹平志已经觉得不对劲了。他觉得自己刚才的“好意”似乎被辜负了。這少年…… 和他想的不一样。 “你在做什么?”他阴沉着脸问,“說這些,又是什么意思?” “沒别的意思,就是說清楚我的想法,避免大家尴尬。我对尹小姐,沒有其他的想法。她喜歡我是她的事,不是說她喜歡我,我就一定会做上门女婿之类的——您怎样子,其实也会让女孩子为难。” “另外一点,您看,我在那庙裡住得好好的。忽然跑来一個人告诉我你得搬走,不然弄死你,因为我想要這庙。這我就不乐意了。换做别人呢,哪怕自己有办法解决這件事,大概也会先领了您刚才的好意,說好好好,对对对,然后再继续做自己的事。” “但是我這個人呢,我脾气比较怪。我傲娇。”李云心已经脱了裡衫,只剩一身短衣。這才把新制的那件青灰色鳞纹裡衫穿上,扣扣子,“要是遇到什么大妖怪,我一点办法都沒有,我马上就得怂了,装孙子好活命。但是遇到别的事情,我觉得或许能解决的呢,再装孙子我心裡就不痛快。就比如今天,现在,我要是点点头說好,我心裡就不舒服。那,我就不想這么干。” 他在尹平志愈发阴沉的眼神中又穿好了外衫,看着他說:“所以尹先生,我不乐意那么干。刘老道人不错,他也沒勾结什么盗匪。這就是我能說的了。” 尹平志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或许能解决’?” “你,李云心,原名李筱,业国人,父母双亡。自七岁起就做道童画童,会一点小把戏——早叫人查過你。你是觉得,凭借你那点小把戏,就能‘或许解决’這件事?”尹平志冷哼一声,“你是搞不清楚状况?道统和剑宗的高人,已经在府衙设了禁制。别說是你,就算是你从前那些歪门邪道的师傅,进了府衙的门,也用不出一丁点儿的手段!” “說尽好话你不听……呵呵。雪若?你当真以为我会要她嫁给你?哼,我倒要看看,你這個不识抬举的小子,能有什么办法?” 李云心一愣。 李筱? 业国? 什么鬼? 去查自己,他可以理解。但是查出這么個结果,身为公人的对方還无比笃定……怎么回事? 但他這愣,在尹平志的眼中成了“被喝破身份”的愣。 他再冷笑:“故弄玄虚。這衣服是雪若给你制的?我不知道你想打什么主意,但是這次你进了府衙的门,就别再想出来——這身裡衫,留着入土吧!走!” 李云心就一言不发——在他身前,像被他押着那样走了。 眼下他沒心思计较别的事儿,只是在想——那個“身世”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帮自己? 谁? 但他思索了一会儿,就暂时放下這個念头。 无论如何,先理清楚接下来的事儿。 一刻钟之后,拐上府衙的长街。白日裡,艳阳高照。无面鬼们有些萎靡,但仍在。他从它们当中穿過……毫无反应。就好像他不存在一般。 李云心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的神魂比较特殊。九公子那夜看他的命,說他“有趣”,白云心,则說他“香”。大抵……是因为自己那個与众不同的身份。 但的确感受到了禁制。由道统和剑宗弟子所布下的、几乎搭上了李府尹整個家产的禁制。他身体裡的禁制和這裡的一比,就好像小舢板之于航空母舰。 尹平志是外行人,不懂。只听說高人们施了法,邪魔就沒法儿施法作祟——倒是說对了。 不過,他今天本来也不是来秀什么法术的。 他来秀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