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供詞
沈墨瞳靜臥牀上,擁着薄被,近乎恐懼地想,我會被餓死嗎?
兩日兩夜,她除了喝那淹着死人的井水,粒米未沾。
昨日有陽光,她用清水泡着梔子花,捧着杯子,靜坐在石階上一上午。然後中午的時候,她把花瓣吃了,涼,而微苦。
遭逢變故,險境叢生,她也不曾覺得餓。可是此時臥牀聽雨聲,她突然餓得如火如荼。
有人走近了,在門口處柔聲細問,“沈姑娘?”
從那謙恭溫順的口氣來判斷,該是一個小宮女。
大概也知道沈墨瞳是不能答話的,來人緊接着道,“奴婢進去了,皇上有旨,叫奴婢侍候姑娘沐浴更衣。”
說完門打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宮女,打着傘,託着粗麻布的孝服,低着頭走了進來,後面跟着兩個小太監,擡着一大浴桶熱水。
沈墨瞳坐起來,只是靠在牀上看着,沒下牀。
小廝擡了熱水便出去了,小宮女將孝服放在一旁,低頭行禮道,“奴婢服侍姑娘沐浴更衣。”
沈墨瞳未見異樣,遂順從地照做。小宮女欲爲她梳妝,沈墨瞳卻顧自拿了小宮女的傘,出了門去。
小宮女急道,“沈姑娘這是幹什麼去!”
外面雨滴淅瀝,小宮女駭然地發現,沈墨瞳仰面折了朵梔子花,她舉傘低頭聞着香,雨水打溼了她的袖子,竟還在細細地笑。
一進屋小宮女忙接過傘,沈墨瞳獨坐在銅鏡子前,往自己頭上簪花。
一室幽暗,只半開的窗,透過點灰白黯淡的光。她穿着素衣,簪花時挺胸側腰,露出的手臂和纖指,白如霜雪。
小宮女望着昏昧光色中,旁若無人般對鏡簪花的窈窕背影,只覺得那儀態神韻,鬼一般的淡定幽豔,小宮女突然間地,心驚肉跳。
沈墨瞳正好回眸看她。小宮女不敢與之對視,屏着呼吸低頭退在一旁。
梳妝完畢,小宮女喚人擡了浴桶出去。屋裏又空無一人,沈墨瞳靜等了一個時辰,纔有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來,躬身行禮,非常客氣。
“沈姑娘,請隨我來。”
兩個人走在幽長幽長的迴廊裏,那小太監壓低了聲音,湊在沈墨瞳跟前道,“沈姑娘,燕王爺着人傳話,讓咱家轉告給姑娘。”
沈墨瞳挑脣而笑,波瀾不驚。
小太監道,“昨夜,問心閣找出最重要的人證物證,證明將軍府被滅門,爲南越所爲,與燕王爺無關。是南越人僞造燕王令牌,殺人放火,栽贓陷害。”
沈墨瞳依舊淡淡笑着,想起昨夜那老太監去而復來,來了尚未言語,又被急着喚回。
小太監道,“真相大白,葉修向皇上啓奏不願奪人所愛,他願退婚。燕王爺讓咱家傳話,這次過堂,不過就是走個過場,姑娘不用怕,儘管說出燕王派人與姑娘商議死遁之事,也好讓皇上知道你們恩愛,順勢賜婚,成就您和燕王做一對白首鴛鴦。”
沈墨瞳聽了,步履如常,容色如故,只對小太監微微頷首而笑。她目如秋水,笑意衝融,有梔子花的馨香在小太監的鼻息間飄過,讓那小太監突然有點晃神,這樣的女子,怪不得啞有笑疾,還能掀起風浪。
沈墨瞳被引領至大殿,接受三堂會審。作爲最重要的當事人,她早該被訊問,閒置兩日,已是遲。
面色蒼白,但眉目如墨。沈墨瞳目不斜視,垂首靜靜地走至大殿中,叩頭行禮,姿儀優雅高貴。
冰雪般潔白,老梅般瘦硬。
主持會審的大理寺卿柳辛,令她去準備好筆墨的側案旁就坐,說道,“沈姑娘,沈大將軍府遭此大難,你定是傷心,但惟有徹查,方能討回公道。我與於大人宋大人,有些問題,望沈姑娘能如實作答。”
沈墨瞳斂首行了一禮,提筆寫道,“罪女已淨餓兩日,全無氣力,萬請柳大人略賜飲食。”
衆人見字,面面相覷。監審的武和帝微微變色,他只想到讓她戴孝做足表面功夫,飲食的事倒忘了個一乾二淨。
柳辛着人送來一杯熱茶和一小碟點心。沈墨瞳安安靜靜地喫幹飲淨,隨後擡頭對衆人一笑,雖難掩蒼白,但明眸皓齒,竟也一時容光熠熠。
詢問開始。柳辛道,“你與燕王,是否有情?”
沈墨瞳寫道,“是。”
“燕王於大婚前夕,是否與你幽會,贈你翡翠臥鳳鐲,許諾娶你?”
沈墨瞳點頭,於懷間拿出臥鳳鐲,低頭呈上。
柳辛端詳臥鳳鐲半晌,傳於其他兩位大人看。那臥鳳鐲通體潔瑩,雖日光少淡,猶散發着極爲溫潤優雅的玉輝。環體一隻臥鳳,翎羽處正是青碧的翠和嬌嫩的黃翡,神機妙手張無雙琢出的玉巧奪天工世無其二,果然名不虛傳。
柳辛道,“葉修求娶之後,燕王可派人去找過你?”
沈墨瞳寫道,“不曾。”
衆人一時面露驚愕之態。柳辛拍案道,“沈氏墨瞳,你還敢撒謊!已有人證說,有人持燕王令找你商議,告訴你以死遁的辦法,進入燕王府!”
沈墨瞳寫道,“喚他出來對質。”
突感汗然,柳辛一下子就被將住了。大殿一時靜寂。
宋欽開口道,“不曾有約,爲何事發當日,你身着嫁衣,進入燕王府?”
沈墨瞳寫道,“罪女不知。罪女當夜正常就寢,醒來,竟是穿着嫁衣,到了燕王府,罪女當時還只當是夢中,尚自甜美。”
宋欽道,“你若不是早有安排,那你舉家都被人在飲食中下了誅心香,爲何唯獨你安然逃過!”
沈墨瞳面露愕然悲慟,寫道,“罪女得知被許嫁葉修,茶飯不思,當夜未曾進食。”
頭頭是道,滴水不露。柳辛,宋欽,于敏中,不禁面面相顧。
于敏中發現她右頸的傷痕,問道,“你正常就寢,醒來便在燕王府,是嗎?”
沈墨瞳點頭。于敏中道,“中途可曾感到不適掙扎?”
沈墨瞳寫沒有。
于敏中道,“那你右頸的傷,從何而來!”
武和帝突然一個激靈。沈墨瞳寫道,“皇上昨夜夜審,疑罪女爲南越奸細,罪女啞莫能辯,遂以死明志!”
衆人的心都提了起來,目光看向武和帝,詢問虛實。
沈墨瞳寫道,“可找人驗看,是否昨夜新傷。”
武和帝大活人在這兒擺着,還用找誰驗看啊。武和帝揮揮手道,“繼續問吧。”
這就是承認了。
可卻是突然間,問無可問。問她可否有情,她說有情。問她是否與燕王合謀,她說沒有。疑她是南越奸細,她已以死明志。還要從這女子身上,問什麼?
武和帝突然悠聲問了一句,“你何時,醫好了笑疾?”
衆人恍然醒悟。她啞有笑疾,是隻會嬉笑不停,甚至笑昏厥的。可她自上殿來,形容端莊,思路清楚,表情有驚愕,有悲慟,有黯然憔悴。她,已不復有笑疾了!
沈墨瞳卻是很從容地垂眸寫道,“罪女自聞噩耗,難抑心痛悲慼,不復笑不自抑,心念也復清明。自當年母亡,心智亂而癡笑,到如今父喪,只若迎頭棒喝,前塵恍如夢中。”
入情入理,說來倒還勾起人幾分情懷。沈瑜英武有謀略,南征衆國,打下半壁江山,一時風光無兩,如今只不過匆匆十幾載,便家破人亡風流雲散,着實讓人酸辛悲慨。
臨近傍晚,雲收雨歇,西天是一片燦爛的雲霞。面具人側首道,“那丫頭,沒承認有人持燕王令牌去找過她?”
他的聲音極富磁性,低柔朗潤,卻有一種浮冰碎玉般,曠而清的質感。身後的黑衣人忙恭敬地垂首道,“是,她不承認。她說事發當晚,她正常就寢,醒來不知怎麼回事就到了燕王府。”
面具人負手低頭沉思,半晌沒有說話。他穿着一身白衣,襟袍處繡着一枝極爲華美的大紅牡丹花,嫩黃的花蕊,栩栩如生。
夕陽是一片燒成火海的穠豔,給面具人線條極其俊朗的下頷鑲了一層金邊。他微微挑脣,輕聲言笑道,“那丫頭因何起的疑心,雪貴妃的人,難道沒把話帶到嗎?”
黑衣人道,“話都說到了,但是不知道她爲何便沒有聽。”
“有意思,”面具人語含玩味,說道,“那丫頭本是我們最完美的一步棋,用她嫁禍燕王,在皇帝欲殺她時,由吏部尚書出面救她,她朝着我們引的路子走,不但燕王百口莫辯必死無疑,那丫頭也正好嫁入尚書府爲我所用,不想,”面具人嘆了口氣,“被葉修橫插了一槓子不說,那丫頭,竟也是個不好控制的。”
說完他沉默半晌,側首道,“我們只能出動最後一步棋了,告訴杜揚,他的家人,我會照顧好。”
夜半深,武和帝批完奏章,去雪澤園。
遠遠地聽到撫琴聲,武和帝站住。隨行的太監四喜在一側輕聲道,“貴妃娘娘又在撫琴了。”
武和帝不語,拐過一個彎,雪澤園的香花雪海盡在眼底。
經過一場雨,梨花謝得更盛了。雪貴妃在漫天花雨中獨自撫琴的身影,在夜色中顯得分外清絕窈窕。
武和帝揮退四喜,孤身走過去。琴聲泠泠,雪貴妃斂襟正坐在花樹下,落花已滿衣。
武和帝的手搭在她的肩上,琴聲戛然而止。
雪貴妃側首回眸,武和帝握住她的手,憐惜道,“夜快深了,雨後天涼,愛妃要撫琴,也不注意身子,怎麼不叫人在一側侍候。”
雪貴妃倚着武和帝嫣然笑道,“陛下,入夜清淨,恰逢花落,一年之內,也不過就這三五日罷了。賞落花,是世間最清雅的景緻,過後便是綠葉成蔭子滿枝,臣妾恨不得日日夜夜,流連玩賞呢!”
她這樣說話時,言語閒淡溫柔,容色竟有幾分清空明澈之態。武和帝的心爲之靜,爲之軟,滿滿的憐惜愛寵浮現眼底,俯首貼住她的臉,柔聲道,“愛妃,朕能得你,何其幸也!”
近二十年了,寵冠宮闈,卻還是一如當初心底無邪純淨甜美的少女,未曾有爭奪之心,未曾有跋扈之態,未曾有非分之想。
雪貴妃在武和帝的懷中輕輕地呢喃,“陛下,臣妾是不是老了?想起臣妾剛被南越王送進宮,因愛慕這裏的梨花,以爲夜深無人,光着腳在花裏奔跑,大聲喧笑,惹得太后降罪。”
武和帝想起她當時精靈般,巧笑倩兮天真爛漫的樣子,不由脣角一挑,柔情更盛。
雪貴妃道,“那一切還好像是昨天才發生的樣子,可是一轉眼,燁兒,都十八歲了。”
武和帝與她十指相扣,撫着她眉梢眼角細看,笑語道,“朕的愛妃哪裏老,朕怎麼越看越年輕漂亮。”
兩個人相視而笑,武和帝一時恩愛情濃,說道,“走,陪着朕在這花樹下走走,也一同享受一下,愛妃口中,落花的清幽意趣!”
兩人攜手並肩,穿行花雨間。太監四喜突然急匆匆趕進來,尖利着聲音稟道,“皇上!不好了!大理寺柳大人,刑部於大人,御史臺宋大人一齊來到御書房,稱有天大的事要夜奏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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