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貌合神離
“表哥總算是來了。”
易卿陽一現身,吳王遂放下書,起身負手,聲色淡淡。
“王爺,”易卿陽道,“何事這般鬱鬱寡歡?”
吳王瞥了一眼案上放置的詔書,單刀直入道,“表哥可是擄了沈家墨瞳兒,得了擎天索的祕密?”
易卿陽道,“不錯,王爺想怎麼做?”
吳王道,“你這次發兵,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搏得功勳名聲,在朝堂中剛有可能站住腳,京城裏這麼一嚷嚷,不但前功盡棄,還要說我狼子野心了,所以表哥便也別吝惜那擎天索的祕密了。”
易卿陽道,“王爺是想在臨行前打開擎天索,好回京有個交代?”
吳王道,“正是,表哥意下如何?”
易卿陽道,“擎天索可以打開,可是現在不行。”
“爲什麼?”
易卿陽道,“知道擎天索祕密的,可能並非我一人,只有等到葉修,讓他們投鼠忌器,才能平安打開。”
吳王低下頭自言自語道,“可是我當真等不及了。”
易卿陽道,“王爺上奏給你父皇,耽擱幾日,再攜寶藏歸去,也未嘗不可。”
吳王面露苦笑之色,說道,“父皇已不信我,否則何至於區區流言,便疾聲厲色令我回京?”
易卿陽道,“那燕王呢?”
吳王道,“那還用說,自是也詔令回京了。只是我這番回去,若應對不好,處置不當,便永無翻身之日,莫說希圖皇位,便是性命怕也不保了。”
易卿陽冷眼看着那疊起的詔書,沒有言語。
“表哥,”吳王沉吟道,“我知道擎天索是你南越歷代積攢的寶藏,國之命脈,自不可輕易示人,何況盡數落於新主之手。但事已至此,唯有保住我,才能保住你,只有鞏固了我的地位,奪得這江山天下,纔有表哥你的出頭之日,屆時表哥重爲南越王,我大周盡數歸還表哥的土地財寶便是。”
易卿陽但笑不語。
吳王察言觀色,略一停頓,聲音低柔誠篤地道,“我與母妃多年隱忍,與世無爭,所爲的不過是有朝一日一飛沖天,坐擁天下,讓南越揚眉吐氣,再度中興。母妃二十年來,無一日敢忘國恥家恨,無一日敢忘當初誓言,還望表哥忍痛割愛,心存體恤。”
易卿陽道,“沒有王爺的天下,便沒有我南越的中興,這個道理我懂,王爺不必生疑。”
吳王道,“我非懷疑表哥,實在是不情之請,心生慚愧。”
易卿陽笑道,“王爺言重了,只是南越自古繁華富庶,擎天索之寶物,令天下垂涎,而今大周初定,百姓休養生息,國庫空虛,王爺一聲借用,怕是難以歸還了。”
吳王道,“表哥……”
易卿陽道,“我不是說你,而是說時局。王爺藉此珍寶搏得江山皇位,繼承的是蕭氏大周正統,即便君臨天下,也受臣民制肘,不敢背叛祖宗,只怕到時候珍寶未歸,連我,也要身死人滅了吧。”
吳王變色道,“表哥如此心思,竟疑我至此……”
易卿陽道,“大家都是明白剔透人,七姑居何心思,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在這兒冠冕堂皇?她要爲自己的兒子奪得天下,到時天下一統,她豈會分疆裂土,爲一個孃家的侄兒復國南越?”
吳王面色蒼白,沉默無語。
易卿陽道,“我明白王爺的意思,以我之功勳,封我爲異姓王,統領一方,這怕也是我最好的歸宿了,想來我也從未求過別的。至於擎天索,自古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若不放手,早晚有一天會死在這上面,絕世珍寶,當奉爲天下主,否則自招其禍,這個道理我懂。”
吳王垂首,燭光讓他英俊的臉幽暗而模糊,他不辨喜怒地輕聲道,“表哥苦心,受委屈了。”
易卿陽道,“談何委屈,南越已山河破碎,大週一統,時局已定,我能爲一偏安小王,已是萬幸了。”
吳王道,“定不負表哥相助輔佐之意。”
易卿陽淡聲笑,“皆仰賴王爺成全了。”
庭中淡月朦朧,葳蕤靜謐的花木深深淺淺地浸在牛乳般的夜霧裏,依稀恍惚。
易卿陽靜靠在長椅上,不遑一瞬地望着面前綻放的曇花。
突然爆裂的顏色與馨香,令他屏息靜氣,心底空明。那個瞬間他的心如飛向天空般輕盈,又如深潛海底般沉靜,所以他最是喜歡看曇花,看它如何短,如何驚豔盛放,如何倉促凋亡。
他的手指伸向花瓣,然後,用力地撕扯下來。
他的目光迷惘而蒼涼。
沈墨瞳被婢女領來,在他身後見禮,他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
夜霧愈濃。沒有風,沒有鳥蟲的夜動,只有無邊的花木,在夜霧裏吞吐呼吸。
那個男子英挺靜坐的背影,如曇花般絢爛的顏色與姿儀。竟讓沈墨瞳一時也分不清,到底是曇花在看他,還是他在看曇花。
鮮花轉瞬歸於沉寂,易卿陽眼底的光漸漸聚集,漸漸深邃。他轉頭看向沈墨瞳,目光衝融,言語清淡。
“坐啊。”他說。
沈墨瞳斂首道,“身上有傷,坐下如受酷刑,墨瞳兒站着回話,表哥饒過我吧。”
易卿陽淺淺笑,“世上有種人,打得怕,卻永遠打不服,說的就是你這種。”
沈墨瞳不說話。易卿陽突然也不說話。
夜霧襲人,卻是連不遠處的花木都看不到了。沈墨瞳低聲開口道,“表哥是去見吳王了?”
易卿陽只看着她,目中玩味。沈墨瞳道,“大鵬因風起,方能扶搖直上九萬里,表哥一時蜷曲於人屋檐下,難免心懷抑鬱。”
易卿陽遂笑笑,“墨瞳兒若真乖巧懂事起來,倒也善解人意。”
沈墨瞳道,“表哥交出擎天索,助吳王得皇位,依雪貴妃和吳王的意思,表哥最好的結局,不過異姓封王吧。”
易卿陽但笑不語。沈墨瞳道,“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表哥自傷人氣,挑起東南爭戰,再交出擎天索,到時無所依憑,吳王上位,不知又能否真的信守承諾。想來表哥深夜無眠,是爲此事苦惱吧?”
易卿陽道,“我又何嘗不知道吳王上位,第一個要除掉的便是我,這又有什麼可苦惱的?”
沈墨瞳輕笑,“那便是表哥降尊紆貴,伏低做小,說了違心的話,回來心裏不痛快。”
易卿陽的眼神頓時直鉤過來,說道,“你這女人,心思忒也可怕。”
沈墨瞳道,“不過是表哥手上的囚徒,心思剔透一點,有何可怕。”
易卿陽不說話。
沈墨瞳望着那凋殘的曇花,輕聲道,“我有個疑問,多年存於心,未敢解答,不知表哥能否賜教。”
易卿陽道,“你說。”
沈墨瞳道,“前南越王,我的外祖,您的爺爺,當年的心思,不過是獻出擎天索和嫡公主,求得一國和平免受兵災,子孫偏安一王永享富貴,當時天下大勢,南越反抗無異以卵擊石,想來他這樣做也無大錯,爲何便惹出了一場亂子?他這麼做,是聽了宣王勸諫,可是後來宣王陡然逆轉,弒君殺弟,可他若得到些好處也就是了,卻身死人滅得不償失,這到底是爲什麼?”
易卿陽哼笑一聲,“爲什麼,還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以爲女兒是他手裏的刀,其實被自己女兒給玩了。”
沈墨瞳道,“我雖如此猜測,可又不敢盡信。”
易卿陽道,“他當年送雪貴妃入宮,是想讓她在後宮站穩腳跟,生下皇子,再乘機害殺周王,而他奪得擎天索和南越王位,屆時扶自己的外孫上位,趁大周天下未穩,幼主當道,攪一個天翻地覆問鼎中原。不料雪貴妃一入宮闈,即刻調轉風頭,向他舉起屠刀,他在南越篡權奪位,大周大兵壓境前來受降,他自以爲聰明,讓主戰的成王迎戰,好名正言順除掉自己的兄弟,屆時他再肉袒出降,不料……”易卿陽頓住,對沈墨瞳道,“人皆以爲是皇爺爺賜死了宣王,其實那時皇爺爺已死,是宣王把持朝政,他是被自己的好女兒,雪貴妃派人殺死的。雪貴妃自以爲兵踏南越,從此後可以高枕無憂,一心一意經營後宮,母憑子貴,坐擁天下,誰知道竟冒出了你娘,在大將軍府爲侍妾,這般礙手礙眼的人,她不除去還等什麼!”
沈墨瞳道,“那表哥因何逃脫?”
“父親戰死,當時我年方八歲,被虞叔叔捨命救護,多年隱忍,重整殘部,以擎天索爲誘,佯裝坦誠懵懂,投奔於雪貴妃,彼此利用,與虎謀皮,”易卿陽目光雪亮地盯着沈墨瞳,“你恨我滅你滿門,不肯助我!且不說你父親當年馬踏南越,血洗王族,殺死了我南越多少父老親人,便說我若不下手,如何取信雪貴妃,結成同盟!”
沈墨瞳道,“狼狽爲奸,無異自取滅亡!表哥你如今進退維谷,不怕以身投虎,身死爲天下笑?”
易卿陽怒,舉手欲打,沈墨瞳挺身昂頭迎着她,目中無畏。
她臉上尚有青紫殘餘的指印,易卿陽那一巴掌終沒有打下去,只譏誚道,“因何便是我以身投虎,身死爲天下笑?我便不能迴天逆轉,重整河山?墨瞳兒你小看我,雪貴妃要我死,我自也要她死!”
沈墨瞳垂下頭,半晌輕聲道,“那祝表哥志意順遂。”
也不知爲什麼,易卿陽聽了這句,卻陡生一陣悲涼。他有些繚亂地看了地上被他撕毀的曇花瓣,舉頭望天,喃聲道,“今夜好大霧啊。”
沈墨瞳沒說話。易卿陽望着她,只覺得她近在眼前,在濃霧中低眉斂首,清雅安靜得不像話。
“你說,”易卿陽道,“三日之限,葉修會來麼?”
沈墨瞳道,“若是表哥,會來麼?”
易卿陽怔住,半晌沉澀地道,“君子坐不垂堂,我不會爲一女人,亂我的陣腳格局。”
沈墨瞳道,“他不是你。”
易卿陽默然。
沈墨瞳道,“他若不來,表哥會殺了我麼?”
易卿陽道,“你說呢?”
沈墨瞳遂笑了。那笑容明亮得如暗夜的白蓮花,讓易卿陽不知所以。
“你笑什麼?”他說。
這時突然有尖銳的煙花彈在東南處爆炸開,有屬下急惶地衝過來稟告道,“公子,問心閣在大舉圍擊!”
易卿陽心一沉,舉頭看濃重如煙雲般的大霧。
沈墨瞳道,“我笑,是因爲我知道,他不會給你殺我的機會。”
易卿陽兇狠地一把掐住沈墨瞳的脖子,盯着她的眸子一字一頓地道,“你別高興得太早了!”
作者有話要說:等着看男主的同學,彆着急啊彆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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