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採訪
一輛通體銀白的接駁車正等在馬路邊,見趙掇月走進來,車上那人友好揮手:“趙小姐。”他自我介紹,“我是皇帝府邸的管家,您可以稱呼我爲文管家。我奉命來接您。”
趙掇月上了接駁車後座。車是新能源,行進起來悄無聲息,平滑而又安靜地沿着馬路馳行,直到府邸圍牆映入趙掇月的眼簾。
圍牆上又有一道大門,這回倒不需安檢,門衛爲他們開了門。接駁車駛進庭院,待它停穩,趙掇月一面下車,一面道謝:“麻煩您特地來接我一趟,其實我自己走進來也一樣的。”
文管家微笑:“只是我來接的話,您會更加方便一點,省去一些繁瑣環節。”
他去停泊接駁車,再回來領趙掇月進去室內。二人一邊走,一邊隨意地聊着天,直到文管家停在了一扇門前。
他轉過頭,同趙掇月確認:“您今天是來採訪小姐的,對吧?”
趙掇月點頭:“是的。閣下的辦公室一週前給我發了郵件,問我是否有空寫一篇小姐的專題報道,指明讓我宣傳她的博學多才與溫柔善良。”
文管家笑得一派春風和煦:“我曾拜讀過您的幾篇報道,筆鋒辛辣有力,句句直戳要害。坊間稱讚您如一把手術刀,精準切中病竈。趙記者,《朝歌日報》有您,如獲至寶。”
他語調一轉:“但您也知道,那刀刃都是要向外纔好使的,向內時可得收着點兒。等會兒您採訪小姐,儘量挑些不痛不癢的問題,她的回答也不必全部照搬,還請您寫作時稍微潤色修改一下,最重要的是實現皇帝閣下的目的。”
趙掇月聽出來,文管家這是在傳達閣下的真實想法。
皇帝點名要趙掇月寫顧雙習的專題報道,無非是看中她趙大記者的良好口碑,希望這篇出自她之手的人物訪談,成爲顧雙習的宣傳口之一。
所有人都知道《朝歌日報》的趙掇月記者最爲剛正不阿,自入職以來就一直衝鋒在社會新聞版的第一線,每篇報道都劍指社會痛點,字字句句皆控訴普通人的苦難。
而她的報道至少爲大衆撕開一道豁口,既使絲絨布之上的衆人瞥見黑暗,又使絲絨布以下的衆人窺見光明。
只是她如此鋒利尖銳,總易招惹是非。趙掇月工作至今,喫過不少苦頭,她全都自己硬扛。即便後來和邊錦相戀,也從未想過尋求他的庇護。
邊錦當然心疼她,只是也明白女友的要強和堅持,不好多加干涉,唯有暗中保駕護航,目睹她以這副肉軀、這杆鋼筆,撐起她的義薄雲天。
出於愛情,邊錦不願利用趙掇月,邊察卻沒有那麼多顧慮。
他看中趙掇月,請她給顧雙習“擡轎”,用她那支從不寫誑語的筆,構築出一個虛僞的、完美的形象,將顧雙習介紹給更多的人;再配合多管齊下的宣傳手段,基本確立起人們對“顧雙習”的認知,便利邊察扶持她作第一夫人。
趙掇月清楚皇帝的想法,可她別無選擇。
多年來摸爬滾打,她有勇氣對抗資本和特權階級,但面對邊察,這個處於權力金字塔尖的頂級特權階級,趙掇月無論如何都無法拒絕。
說到底,她也只是肉體凡胎,會痛也會死;她也有父母、也有朋友,她不能失去他們。
作爲皇帝,邊察極爲博愛地擁抱抽象宏大的“人民”,情願爲人民殫精竭慮、嘔心瀝血;但與此同時,他又極爲漠然地無視具體渺小的“人”,從女伴到近臣無一倖免、無人生還。
……可或許,他心中依舊殘存那麼一絲溫情。
趙掇月想着想着,自己都被這個念頭逗笑。
但除了這個答案,又有什麼能解釋他的真實想法呢?若不是對小姐有愛、想要給她一個名正言順的未來,他又何必大費周章、挖空心思地鋪平這條立後之路。
見趙掇月頷首,文管家自覺話已帶到,自不必再說,便叩一叩門板,得到應許後打開了房門。
門後是一處起居室,日光透過落地玻璃窗,暖融融地傾灑在沙發與地毯上。顧雙習正坐在沙發一角,向門口投來視線。
顯然,她對趙掇月的出現感到意外,略帶驚愕地眨了眨眼:“……趙小姐。”
問候過後,趙掇月便在顧雙習附近的沙發上坐下。她先是說明來意:“小姐,閣下安排我寫一篇您的專題報道,今天我是來取材的,對您做一個簡單的採訪。”
她原以爲皇帝總該提前和顧雙習打過招呼,至少該告訴她:今天有個採訪。可顧雙習面露難色,不安地揉搓着手指:“——但我完全沒有準備,也沒有接受採訪的經驗。”
這倒不打緊,畢竟皇帝都提前設置好了關鍵詞:博學多才與溫柔善良。趙掇月只需圍繞這兩個關鍵詞,真假參半地寫出一篇報道,再交給皇帝審閱,之後的事皇帝自然會想辦法。
趙掇月柔聲安撫顧雙習,叫她別擔心、放輕鬆,就當和朋友閒聊,隨便說點什麼就好。
不算正經採訪,趙掇月提前準備的那些問題一個都沒用上,她真的和顧雙習聊了大半個小時的天。小姐似乎對趙記者的工作日常很感興趣,趙掇月便挑了幾段真實經歷,當故事講給顧雙習聽。
她聽得認真,最後說:“看得出來,您是真的很熱愛您的職業。即便遇到重重危險和困難,也要堅持追查真相到底。”
趙掇月微笑:“畢竟從我第一次接觸到記者開始,我就想要成爲和他們一樣的人。”
顧雙習問:“即便在收集素材的過程中,您可能收到威脅、受到傷害甚至面臨死亡,您也從未後悔過嗎?”
“從未。”趙掇月說,“我這人有一種古怪情結——說我逞能也好、說我狂妄自大也罷。我總覺得自己有義務、有必要爲弱勢羣體做些什麼。我不是大富大貴之人,沒法爲他們提供金錢援助,那我只好去做記者了,用話筒、相機和相機,把他們的遭遇曝光出去、傳播出去,不令他們的聲音淹沒在浪潮之中。”
頓了頓,她悵然地微笑:“……但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這些。”
她使得苦難被更多人看見,然後呢?會有人去跟進後續嗎?會有人去切實改善那些受難者的處境嗎?……趙掇月知道,有那麼幾樁報道迎來了可喜的進展,也有那麼幾樁報道如泥牛入海,再無聲息。
不是每一個掙扎着閃光的夢想都能夠成真,但幸好沒有全軍覆沒。
顧雙習卻忽然擡手,握住了趙掇月的手。
“趙小姐,您敢於直面現實、爲弱者發聲,這已經足夠偉大了。”她望着趙掇月的眼,“我很欽佩您,也很羨慕您。要您來寫我的專題報道,屬實是委屈了您。”
顧雙習說:“是閣下的任務吧。他想利用您的口碑和名氣,給我鍍上一層金。”
“所以,其實您問什麼、而我答什麼,這些內容都不算重要……最重要的是您要迎合他的期待。”顧雙習微笑,“辛苦您了,百忙之中還得抽空完成皇帝的私活兒。希望他開出的報酬不低。”
她越這樣說,趙掇月反而越好奇她的真實想法。
明知是不可跨越的禁區,可她還是追問:“小姐,方便跟我分享您和閣下的故事嗎?我可能會寫進專題報道里。”
顧雙習怔愣一瞬:“……恐怕閣下不會滿意我的故事版本,我建議您直接問他。”
她的笑容當中,透露出幾絲落寞:“我想你的讀者也不願意從這份報道里讀到那些故事。”
趙掇月不肯放棄,再問了幾遍,顧雙習卻打定主意不鬆口,只堅定地搖頭,拒絕透露任何信息。
趙掇月是媒體人,多少聽過一些關於皇帝的風言風語,知道他薄情冷淡,對女伴一向缺乏憐愛與同情心,把她們幾乎物化到極致。儘管小姐得到的待遇似乎與以前那些女人不同,但皇帝依舊是那個皇帝,本質仍未改變,趙掇月亦拿不準,顧雙習是否遭遇過虐待。
她愈緘默,趙掇月便愈篤定,傾向於認爲:顧雙習真的過得不好。
二人又坐了一會兒,趙掇月起身告辭。顧雙習送她出去,在踏出起居室以前,忽然悄悄拉住趙掇月的手腕。
她低聲道:“麻煩您靠近我一點,這樣我們的身形就可以遮擋彼此,監控拍不到我們的動作和脣語。”
趙掇月雖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她貼近顧雙習,幾乎嗅聞到後者身上散發出的香氣,甜蜜中沁出異樣的苦澀。
那似乎是某種藥膏的氣味。
在趙掇月的眼下,顧雙習稍稍拉開領口,請她看清她那佈滿青紫痕跡的肩頸。
然後她又挽起領口,令趙掇月看見,從手腕至手臂上,遍佈觸目驚心的掐咬傷痕。
儘管這些傷痕並未落在趙掇月自己身上,但她還是極爲敏感地共情得到,顧雙習該會有多疼。
“這就是爲什麼,我不願告訴您,我和閣下的故事。”
顧雙習悄聲道。
“如您所見,我過得不好。在他身邊,我永無寧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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