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行刑
而他抱着她,微笑着向在場所有人宣佈:這位是他的未婚妻,未來將成爲皇后。
人們的祝賀聲如潮水般翻滾着涌流上來,顧雙習和邊察被浸沒在讚美的海洋當中。他們說他們是佳偶天成、幸福美滿,上天也願成全的一對璧人;他們說他們結婚以後,定能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無非是對於新人的那套祝福說辭,邊察卻聽得極爲受用,連臉頰都罕見地泛起潮紅,脣畔笑意愈擴愈大,流露出真情實意的快樂與開心。
顧雙習也只好露出笑容。幸好她已能熟練控制表情,隨時都能拿出應景的神色,但她笑着笑着,逐漸覺得整個人都垮塌下來,眉梢與眼角不受控制地朝下墜落,幾乎像一團受熱融化的凝膠,滴滴答答地即將裂解。
她像是提線木偶,被邊察摟抱着穿梭在賓客羣中,與重要人物一一打過招呼,接受他們的祝賀、配合他們的閒聊。每個人都呈現出相似的表情,如花朵般盛開着、旋轉着,扮演出一副喜氣洋洋的假象,畢竟災難並未發生在他們自己身上。作爲外人,他們當然只需要獻上祝福。
而顧雙習……作爲皇帝的未婚妻、作爲未來的一國之後,她不被允許露出任何掃興的神情。沒關係,只要想想怎麼做好一個漂亮花瓶,她就能保持最完美的狀態。
聽話、乖巧、順從,識大體、懂客套、知禮貌,賢惠優雅體貼端莊……無數個詞彙,無數個由邊察加在她身上的詞彙,一筆一劃拼湊出這個本就不屬於她的名字:她叫顧雙習。
她幾乎要記不清她原本的名字。但在今晚,在人羣之中,她無比清晰地記憶起了她的本名。可恐怕沒人會在意這個微末細節,所有人都只會看見,這位名叫顧雙習的女子即將成爲華夏國的第一夫人。
就像在場數人中,只有寥寥幾人知道,顧雙習的高領長袖之下,隱藏着怎樣斑駁的傷痕。
趙掇月遠離正被人羣團團包圍的邊察和顧雙習,獨自站在宴會桌的一畔飲酒。
邊錦例行送完祝福,便穿過衆人、前來尋找女友。他見趙掇月眉間凝聚鬱色,以爲她是在爲工作憂心,打算說個笑話逗逗她,卻見趙掇月放下酒杯:“邊錦——”先是叫了他的名字,而後又一味地沉默着,沒了下文。
邊錦問道:“怎麼了?”
趙掇月問了個有點兒幼稚的問題:“你覺得皇帝真心愛小姐嗎?”
“可他願意娶她。”邊錦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換了個說法,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他的看法:身居高位之人,情願把離他最近的那處位置交予另一個人,這便代表了他的態度。成爲皇后,即意味着顧雙習成爲華夏國地位最高的女人,她將擁有與皇帝同級的待遇,以及接踵而至的數不盡的富貴榮華。
邊錦認爲,在“皇后”這一身份面前,“愛”不值一提。
他們沒再說話,彼此心知肚明:作爲皇帝,邊察選擇妻子,當然不以“愛情”爲重。他更需要附加價值更高的婚姻,比如迎娶友國的公主、本國的重臣之女,以獲得政治與軍事上的支持;或者迎娶商業巨賈之女,以獲得經濟上的支持。此前邊錦也的確默認,邊察的皇后之位應當拿來成全更加划算的交易。
但邊察說要娶顧雙習,邊錦也不會阻攔:他那個哥哥,從小就固執己見,當了皇帝后更加剛愎自用,凡事都得順着他的心意來,邊錦才懶得觸他這個黴頭。
只是私底下,邊錦並不滿意顧雙習真的做他的嫂子:她渾身上下確無價值,邊察與她結婚,無法自她孃家處獲得收益,而她本身也無法創造收益。邊察選中她做妻子,顯然只能是因爲“愛”。
因此,邊錦覺得荒謬:邊察居然也會懂得“愛”嗎?他一直默認他的皇兄冷心冷情,不需要被愛也不可能去愛,所以他天生就適合做君主,因爲過多的感性對重大決策有害無益。邊錦不在意哥哥活成什麼樣,他只要一個穩定的、善治的皇帝。
可顧雙習卻作爲變數出現。她本身不能改變任何,但她引發了邊察的變化,使他在某些時刻成爲令邊錦陌生的“哥哥”。
邊錦不確定,這份變化是否僅限於感性領域,又是否會影響到邊察的工作。哥哥可以做不走心的浪子,視性伴侶如物件,即用即丟;卻不能拿出重有千斤的真情實意,去深愛另一個不知底細的陌生人。邊錦以爲,這是必定失敗的全風險投資。
如有異變、且他能幫忙,邊錦一定會選擇暫時站在邊察的對立面,把顧雙習推離他身邊。那樣對所有人都好,邊察可以回到原先的理性狀態,顧雙習也可以不必再委曲求全。
只是時機尚未出現,邊錦唯有先維持住花團錦簇的現狀。
趙掇月仍舊沉默着,想到顧雙習給她展示的那些青紫傷痕。
想到顧雙習同她低語時,眼角眉梢遮掩不住的憂愁與不安。
想到顧雙習和她聊天時,流露出的脆弱、無望,甚至絕望。
想到方纔在宴會廳外,顧雙習獨身佇立在陰影當中,遭受冷風吹拂、他人目視,柔弱而又尷尬,像不慎闖入鋼鐵叢林的麋鹿,註定要被捕獲、被囚縮進牢籠,再也回不去她出生的那片森林。
可她也只能微笑着挽起鬢角碎髮,溫聲細語地接受這一切。可他們都明白,她從不是自願。
若說趙掇月習慣以筆爲刃、劃開粉飾體面的那方絲絨布,將底層人民的苦難置放在所有人的眼皮之下,迫使他們直視房間裏的大象;那麼在小姐身上,趙掇月感受到的唯有無窮無盡的無力感。
她身上正遮蔽着一方絲絨布,把她打扮成雍容華貴的準皇后,卻無一人想要探詢那副軀殼之中的真相:人們默契地忽略了顧雙習的真實意願,高聲讚揚着喜事將近,彷彿默認、或者他們情願默認,她和邊察是情投意合的一對戀人。
而趙掇月不僅不能撕開這方絲絨布,甚至還要爲它添上一筆虛僞註腳、給這重幸福假象作證。她只覺自己彷彿正站在井口之上,俯視着站在井底的顧雙習,在所有人都向她擲出石頭的同時,趙掇月也要彎腰、尋覓到一塊石頭,再重重地擲向顧雙習。
這是一場集體性的、緘默似海的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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