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遁逃
此時夜幕早已降臨,舉目四望,皆是恍似無邊無際的墨藍色大海、以及與海面同色的天空。遠離城市的光污染,整片夜空全由星光與月光點綴、照亮,人攀在甲板欄杆上擡頭去看,可以輕易分辨出那道橫跨天空的漫長星河。
陸春熙過來找顧雙習,肩上挎着她們同款的那個揹包。外出近一週,顧雙習沒和她提過這個包、以及包裏的東西,陸春熙就像懷揣着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的炸彈,惴惴不安地四處旅行。明天就要回國,她認爲今晚是最後的交接機會,遂主動來找顧雙習。
顧雙習顯然也在等她。見陸春熙走來,她露出微笑:“這些天辛苦你了。不只是爲這個包,還爲一開始。那時你請求訪問府邸、是爲了見邊察吧?只可惜叫你撲了個空,還被迫做了我的聊天對象。”
“——這些都沒什麼。”陸春熙解釋道,“閣下也給我和我的家庭開出了我們無法拒絕的報酬,本質上是一場錢貨兩訖的交易。”
“但是幫助我,就純粹是出於你自己的私心。”顧雙習說,“謝謝你,春熙。”
她主動抱了抱陸春熙,對調了她和自己的揹包。
臨走前,顧雙習從包中摸出邊察給她的那部手機,本想直接扔入海中,又念及這手機自身的超強防水性能,覺得不能如此簡單處理。她上到上層甲板,調整了一下角度,將手機擲向下層甲板。
手機落地時,發出一聲巨響,驚擾到同船的其他社員。衆人掃來狐疑目光,顧雙習微笑解釋:“抱歉,不小心手滑了,手機掉下去了。”
法蓮幫她把手機撿回去。不愧是皇室特供款,堅固耐造,從將近六米的高度差墜落,手機也只是邊角稍有磕碰痕跡。顧雙習犯了難,覺得不能帶它走,可又暫時想不到毀掉它的辦法,只好先收回揹包裏。
臨近午夜十二點,船隻停泊在了觀測點。
導遊領着衆人站在欄杆後,用望遠鏡尋找着魚羣的蹤跡。這種魚會在水下散發出熒熒藍光,猶如磷火,一簇一簇地悄然出現,自發匯聚成一條長龍,從水面下游弋而過。它們要去水流更溫暖、沙灘更細膩的地方交配產卵、延續後代,自體發光也是爲了恐嚇捕食者,人類卻把這份生存技巧當作能夠欣賞的美景。
衆人尋找了幾分鐘,未見任何熒光,正稍微泄氣時,另一側甲板卻傳來歡呼聲:“在這邊!我看到了!”
遊客們立刻聞風而動,紛紛涌向那邊甲板。因左右船體重量被改變,船隻便開始向人羣聚集的那一邊傾斜。起初傾斜角度並不算大,船身憑藉浮力尚能維持平衡,但隨着遊客全部都彙集在半側甲板上,紛紛翹首、跳躍着想要看清魚羣時,船身傾斜角度越過了安全水準,開始有人不慎翻過欄杆、跌落進海中。
守在甲板上的工作人員反應迅速,拋出救生圈與救生繩,試圖挽救落水者。但船隻奇異地不受控制,兀自繼續傾斜,越來越多的人無法踩住甲板,摔倒後滑向海面。
遊客們頓時亂作一團,尖叫聲與落水聲此起彼伏,工作人員畢竟沒有叄頭六臂,船上的救生設備也明顯不夠用,很快消耗殆盡。駕駛室裏的船長見狀,立馬通過衛星電話向陸地發出救援請求,同時向鄰近船隻發出雷達信號,請求它們趕來支援。
跌落下船的人先是抓住了欄杆,連聲向船上的人求助,可船上的人也自身難保,光是抓住固定物、避免自己滑倒,就已經竭盡全力,哪裏分得出餘裕去救其他人?危局已然鑄成,災難正在發生。
陸春熙是極少數仍能保持平衡的人,只是她也要手抓住固定物,纔不會被傾倒的船身倒進海里去。她舉目四望,焦急地尋找着顧雙習的身影——
她找到了她,可後者正身陷險境。顧雙習努力用那雙纖細手臂攀援住欄杆,但她的表情——陸春熙疑心自己看錯,不然爲什麼她的表情會如此冷靜?
即便會游泳,但在深夜時分落入海中,長時間浸泡在冰冷海水裏,人體是撐不住的。顧雙習分明命懸一線,表情卻坦然平靜,彷彿早有預料,且已備好了應對措施。
陸春熙來不及思考太多,她咬着牙、橫着心,快速挪動身體,來到顧雙習附近。單手攥住固定物,陸春熙整個人朝顧雙習探出身去,努力伸長另一條胳膊,試圖和她抓上手。
二人的手之間只差幾釐米,只需要顧雙習空出一隻手、稍微伸出來一些,她就能和陸春熙牽到一起。
可顧雙習微微搖頭。月光下,她甚至面上帶着笑意,對陸春熙說:“不用,我要走了。”
她多禮貌,還記得又一次道謝:“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希望還有機會再見。”
然後她倏然鬆手,整個人自欄杆外跌落,“噗通”一聲墜入海中。
被裹進海水以前,顧雙習深深地憋了一口氣。
緊接着,她被海水全頭全尾地抱住。下墜力使她先往更深處沉了沉,而後她調整姿態,盡力遊得離船身更遠。
她浮出水面,周圍盡是與她一樣的落水者。會游泳的尚浮在水面上漂流,不會游泳的在經歷短暫掙扎後,盡數沉入水中。顧雙習沒空看太久,水面之下的腳踝被悄悄拽了拽,接着被拴上了一條細細繩索。
循着繩索,她努力游出一段距離,讓夜色與海面成爲最好的掩護色,遠到那些遊客和工作人員都沒法把她分辨出來。然後她深深吸氣,再次下潛,見到了其她幾名潛水員。
潛水員全副武裝,同她打了個手勢,見她會意地點頭,他們便爲她裝上潛水眼罩與輔助呼吸機。眼罩與呼吸管內的水流被加壓排出,眼眶因進水而蔓延出的酸澀感亦在漸漸消減,潛水員一左一右地架起顧雙習,而後輕扯腰間繩索,那繩索便拉着他們叄人一路向前,最後來到了一艘遊艇附近。
遊艇上燈光盡熄,安靜地浮在水面上,等待着他們登船。
顧雙習上了船,潛水員們則返回去接法蓮。遊艇甲板上有人等她,顧雙習一擡眼,竟是蘇侖本人。
幾個月未見,“將軍”大人似乎瘦了點兒,依然是那副不太耐煩的樣子,像隨時準備拿人開罵。見顧雙習渾身溼透,也全無憐香惜玉的意思,上來先問:“你身上有沒有定位裝置?”
顧雙習往被水泡得發軟的揹包裏摸了摸,拿出那兩部手機:“你們這兒有辦法把這兩塊鐵疙瘩毀掉嗎?”
蘇侖嗤笑:“我當多大點事。”揮手召來侍從,讓他把手機拿去船尾,利用高速旋轉的螺旋槳將手機絞得粉碎。
終於有人送來毛巾,讓顧雙習先把自己擦乾。就在她慢慢擰着髮絲間的水液時,潛水員又一次在船下冒頭了,這次他們將法蓮也接了回來。
蘇侖親自把法蓮拉上船,語氣輕快地噓寒問暖:“好久不見了,法蓮,看來你做女傭做得不錯,比跟在我身邊時還胖了點兒。”
顧雙習默默遞過去幹淨的毛巾,讓法蓮也擦擦身上的水。蘇侖先一步接過,隨手擦擦法蓮的頭髮,又用毛巾繞過她的脖頸,笑容滿面地絞緊。
“聽說那天晚上,是你領着華夏皇帝去了宿舍。”蘇侖口氣陰柔,手上力道不減,“虧我那時還在密道里等你呢!你倒好,毫不留情地捅我一刀。”
法蓮不聲不響,垂眼避開他的視線。顧雙習卻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擰緊毛巾,朝蘇侖肩膀掄去。
“跟她沒關係,是我巧舌如簧,哄得她跟我跑了。”顧雙習喘了一口氣,“倒是您,您才應該反思自己,是不是平時立威施恩都不太夠,否則爲什麼連最親近的下屬,都會被外人叄言兩語就策反。”
蘇侖沒想到,這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居然會爲了保護一個背叛他的下屬,而對他動手。他瞪着顧雙習,像已把殺死她的所有辦法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正欲發作,法蓮卻咳了一聲:“……將軍。”
她跪在蘇侖面前,雙手合十、謙卑低頭:“我的確背叛您,但這不是因爲她能言善辯,而是因爲我自己意志不夠堅定,還請您不要遷怒……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論您怎麼懲罰我,那都是我應得的。”
蘇侖沉默一瞬,把毛巾丟到法蓮大腿上。他起身走開幾步,貌似無奈地揉了揉眉心:“夠了。你倆演這一出姐妹情深,是想給誰看啊?我纔不是小肚雞腸之人,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轉頭又看向法蓮,蘇侖微笑:“剛剛本來就是嚇你玩的,你知道的吧?以前我經常這樣和你開玩笑的。”
顧雙習拿起毛巾幫法蓮擦溼發,用身體擋去蘇侖的目光,不讓他看見法蓮的表情。
法蓮正渾身發着抖,尋求慰藉般地握住了顧雙習的手腕。月輝下,她眼眶中有淚光打轉。在顧雙習面前,法蓮罕見地流露出脆弱情態。
顧雙習輕聲說着“沒事”“放輕鬆”,用毛巾一角擦掉法蓮的眼淚。法蓮本來可以不必再和蘇侖相見,只是因爲想跟在她身邊,纔不得不再見到老上司。顧雙習自覺是她將法蓮推入火坑,理應負起保護她的責任。
*本章船難發生緣由有參考1990年的臺灣日月潭船難,在此向遇難者致以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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