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王者無妻
正在他腳步愈發沉重之際,忽看到不遠處一隊內侍擡着步輦緩緩前行,還打着幡執着傘蓋。召伯虎什麼都來不及想了,大呼道:“是太子殿下嗎?等一等臣。”
“落輦!”這熟悉的童音,果然是姬胡。
召伯虎喘着氣跑到姬胡面前,深深施了個禮:“太子殿下,請借一步說話。”他一擡頭,吃了一驚,只見姬胡紅着眼眶,一臉憤懣,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分明是要衝到大殿上爭執一番的神色。便壓低聲音上前一步拉住他袖子:“太子殿下,切勿衝動。”
姬胡咬了咬嘴脣,吩咐內侍們:“我與少傅同往大殿,你們遠處伺候。”
“諾!”內侍們一直待他們走出幾丈遠才緩緩跟着,這樣,既可保證太子在視線之內,又絕對聽不見他們的對話。
“少傅既然來了,就告訴我一句實話,當年所謂‘灃水沉嬰’之事是真的嗎?父王他真的爲了王位繼承權,把我交出去給先王處死?”姬胡直視着召伯虎的眼睛,追問道。
“太子,事已至此,臣也不瞞您。當年您出生之夜,江河暴漲,天降冰雹,太卜官說您出生不祥,不利於周。先孝王有意藉此事剝奪大王的繼承權,的確有過此請,但大王於心不忍,曾私下請求我父設法搭救殿下。因此纔有沉嬰之事,殿下不應爲此事而責難大王,以至於父子生隙。”這是召伯虎能想到的最完美的說辭了。他娓娓述說,將他父子當年設計魚浮之法搭救姬胡之事歸功於姬燮的請求,這是唯一能解開太子心結的法子了。
可惜姬胡並不相信:“少傅不用安慰我,或許您真的是受人所託搭救我性命,但那個人也不會是我父王,而是我母后。對吧?”
召伯虎無言以對,姬胡雖不到八歲,但此子聰慧,一點即通,更兼性格倔強,想說服他絕非易事。大殿的廡頂已在眼前了,姬胡疾步向前奔去,召伯虎只得跟在他身後問道:“太子殿下入得殿中,意欲何爲?”
“那還用問?自然是質問父王,王權與父子之情,他究竟看重哪個?”
“太子殿下,若你要這般問,臣可以替大王回答,自然是王權更重要。”
姬胡對他的話十分意外,停下腳步,轉臉來疑惑地望着他:“少傅,你說什麼?難道你也認爲當年父王做得對?”
召伯虎躬身一揖,堅決地回答道:“太子殿下,您與大王不是一般的父子,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總是先君臣後父子的。大王是君,您是臣,之後才能論父子。赫赫宗周只有一個王,但大王卻可以有許多兒子,自然是王權更重要。”
“爲了王權,就可以用親子性命去交換嗎?”姬胡的聲音開始顫抖。
“太子殿下,需知天家無父子。您爲太子,便是這天下的儲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您的立與廢也是大王股掌之間的事,這便是王權。您今日貿貿然上殿頂撞大王,以爲這不過是兒子對父親使性撒嬌,可是大錯特錯了。”
姬胡似有所動,佇立原地不動,望着大殿的角檐思索着。半晌,才恨恨地喃喃自語:“可我這心裏如堵石一般------”
“太子殿下,”召伯虎趁熱打鐵:“您想想王后娘娘吧,她心中委屈斷不比您少,可爲了殿下您能安居於太子之位,這麼多年何曾向殿下吐露隻言片語?殿下不爲自己着想,也該爲娘娘着想啊!萬不可衝動啊!”
“母后------”姬胡自語,胸中盪漾起的怒氣與豪氣頓時淡了不少,他雖年幼,但自小處於權力交爭的旋渦之中,也懂得不能做無謂的意氣之爭的道理。他擡頭,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氣,淡淡說了句:“少傅良言,我都聽進去了。咱們一起入殿吧!”
“太子殿下,少傅大人南征凱旋,入宮謁見——”
內侍傳召,大殿的八扇鏤空雕花木門依次打開,太子姬胡在內侍賈的引領下徐徐入殿,身後跟着他的少傅,南征的主心骨——召伯虎。
周夷王姬燮耐不住了,離席而起,畢竟大半年沒見兒子了,說不想是假的。只見姬胡比離開時長高了一些,人也壯實了,眉目間多了些堅毅之色,只是眼眶有些發紅,不知是否哭過。他倒是有一肚子話問,但許是太久沒見兒子了,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一開口竟然是:“太子哭過了?”
姬胡眼中掠過一絲慌亂,召伯虎鎮定替他作答:“稟大王,太子近鄉情怯,十分思念大王與王后,又怕大王責罰於他,這一路甚是忐忑。”
姬燮這嚴父的形象還是要維持的,他“哼”了一聲:“既怕孤責罰,又怎敢自作主張,擅離東宮?”
姬胡機靈,馬上跪下叩頭:“兒年幼妄爲,令父王母后擔心,罪在不赦。請父王責罰。”
“算了,”周夷王一揮廣袖:“好在我兒奏凱而歸,自穆王時代以來,我大周軍隊對戰楚國還未有過如此大勝。你與少傅都立了大功,少傅是承王命出征,至於你嘛!就不賞不罰算了。”
“父王,”姬胡從腰間取下一枚香袋:“這是我從銅綠山上採來的銅草花,給您與母后各帶來一袋。父王閒來玩賞,有如我大周國脈執掌於父王股掌之間。”
內侍賈接過香袋,遞於夷王。這銅草花雖已幹萎,但容色尚存,姬燮十分開心:“果然與此間花草迥異,我兒有心了。銅綠山乃我大周國脈所在,銅草花開得如此興盛,則我大周所用之銅將來也會綿綿不絕。此物甚合我心!”
眼見周夷王看向兒子的眼神變得更加溫和慈愛,召伯虎也在心裏嘆了個服字:這小子,轉彎得挺快!
姬燮既做了慈父,自然能看出太子面有倦容,一路風塵的樣子,也開始心疼了:“太子啊,你也累了,趕緊去中宮見見你母后吧!孤和你少傅還有國事要議。”
“胡兒——,你回來了!”中宮正殿內,番己滿臉淚痕,一把將兒子攬入懷中,上上下下細細打量着:“來,讓母后看看!”
姬胡已離宮大半年,個子長高了些,人也壯實了,除了神色有些疲累,並無不妥之處。番己這才安心,點點頭:“長高了,我兒在外頭風餐露宿,可是喫苦了。聽說你遇刺,母后擔心得喫不下,睡不香的------”
她突然停住不說了,只見姬胡神色呆滯,眼眶紅腫,心下有些明白了。轉身對獳羊姒吩咐道:“我與太子有體己話要講,你且帶人下去吧。”
“諾!”
空蕩寬闊的殿中只剩母子二人,姬胡“撲通”一聲跪下,向番己叩了一個響頭:“阿孃,你這些年受委屈了。”
看來,這孩子是什麼都知道了。番己心頭涌上一股熱流,一把抱住兒子:“沒想到你這麼快就知道了。也好,也免了費一番脣舌。胡兒,只要你好好的,爲娘受什麼委屈都是值得的!”
“阿孃------”姬胡已是哽咽難言:“這些年您與父王不冷不熱,孩兒卻沒想到,此中有這般隱情。阿孃,您該早對我說,不必一個人悶在心裏。”
番己似想起了什麼:“你不會與你父王爭論了吧?他是王,你是太子,你們父子可不能撕破臉呀!”
“母后放心,少傅已勸過我了,適才------在大殿裏孩兒並未提及此事。”姬胡也漸漸冷靜下來。
“那就好。”番己默默坐回席上,長嘆一聲說:“妻者,齊也,就是與丈夫相等之人。可母后身爲王妻,卻必須懂得‘王者無妻’的道理。”
“王者無妻?母后您不是王后嗎?”姬胡不明白。
番己苦笑道:“王后不過是個稱謂罷了,作用是爲大王管理後宮,誕育嫡子,比起後宮其他女人顯得尊貴些罷了。胡兒,你可知歷代爲王之人爲什麼都自稱爲孤家寡人?”
姬胡茫然地搖搖頭,這個他的確不知道。
“那絕非謙稱自己德薄,而是因王者無父無母無妻無子,一人爲君,天下爲臣。母后執掌鳳印,卻不過是他的後宮之臣;孩兒你爲太子,亦不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只需他隻言片語便可須臾興廢之。無情最是帝王家,爲了王權,父子夫妻兄弟叔侄,自相殘殺的還少嗎?胡兒呀,你切不可自恃父子情義而使性妄爲呀!”
姬胡聽着,驀然間雙手全是冷汗,心中陡生一股寒意。
番己見兒子這般模樣亦是心疼,撫慰道:“好在你還有母后,前朝也有召公子相輔,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今後遇事,一定要多多和他商議,切莫恣意而爲。”
“孩兒明白,少傅於我如父如兄,今後,孩兒知道怎麼辦了。”
“那母后就放心了。”
看來那個莽撞而懵懂的孩童出了一趟遠門,果然成熟多了,番己甚是欣慰。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