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天子無家事
“哎喲,大王,瞧您說的。”內侍賈笑道:“大王您精心擇來的東西,娘娘能不喜歡嗎?”
忽地,一株老梅樹下轉出一個嬌小的身影,當徑跪下道:“父王!”
姬燮的臉色頓時沉下來了:“伯姬,你在這裏做什麼?”
本來,王后復位之後,伯姬本該送回中宮的。但考慮到番己的身子經不得教養之勞,便依舊留她在蔓蘿居黃嬴處。前幾日夷己被拘禁,聽說這孩子竟偷着去看了一兩回,是以姬燮現在看着她很是不順眼。
果然,伯姬深深垂着小臉,小孩子開口直來直去:“父王,請您寬宥我母親吧,她現在過得悽慘,身邊連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還得自己漿洗燒柴------”
“住嘴!”姬燮厲喝道:“你雖是女孩子,但也該知理了。你生母做了什麼她自己不清楚嗎?孤留她一命已經是寬宥,還想依舊呼奴使婢,享受榮華富貴?她誣告王后,離間天家骨肉,其罪當誅!過得悽慘?王后這幾個月懷着身孕,難道不是自己漿洗燒柴嗎?怎麼,她還能比國母金貴?”
他越說越氣:“你雖是夷己生的,但滿宮人都稱你爲伯姬,記住,王后纔是你該孝敬的嫡母,孤所有子女皆該以她爲尊。八歲的人了,還如此不辨事非,不知所謂!”
其實生母與嫡母勢同水火,最爲難的莫過於伯姬了。這幾個月她也是水深火熱,當王后落難之時,她自是一心站在嫡母這邊,積極在東宮與蔓蘿居之間傳遞消息。可一旦生母夷己也落得一個悽慘下場之時,她也是一般地心痛,恨不能以身相替,如此才做出這般“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舉動。
伯姬眼中含淚,扭着手中帕子不知跑到了哪裏。姬燮看着她遠去的小小背影,眉心皺成一個“川”字:“看來,她是不能再回到中宮了!畢竟夷己是她的生母,阿己也不好再教養她了!”
“告訴黃嬴,伯姬日後便由她教養撫育了,讓她多儘儘心!”他吩咐道。
“諾!”內侍賈應道。
中宮後寢殿,母子在分離數月後終於迎來了重聚的這一日。
“胡兒——”“母后,孩兒終於再見到您了!”
番己抱着兒子上下不住地打量着:“胡兒,你長高了,胳膊腿也粗壯了,太好了!看樣子,這幾個月磨礪下來,性子也沉穩不少,這樣很好!”
姬胡也是淚眼迷糊:“母后,你瘦多了,這幾個月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孩兒不孝,一直未能救您於水火之中。”
“傻孩子說什麼呢?記住母后對你說的話,在任何時候都不能亂了方寸,一定要先自保,才能顧得了其他。”番己殷殷囑咐,雖依舊是帛書中看過的那些話,但此時聽來,卻分外親切。
一番傾訴離情之後,番己將目光投向一邊站着已是侷促不安的衛和:“這就是衛國的小公子吧?這幾個月一直陪伴着胡兒,真是好孩子!長得也俊。”
衛和小臉羞得通紅,根本不敢擡頭看,拱手道:“謝王后娘娘誇讚,其實------一直是太子殿下照顧小臣來着。”
番己見他的確是不自在,便讓東兒陪他到外頭喫些茶水點心。衛和乖覺,知道太子想和母親說說體己話,便十分聽話地出去了。
“母后,”姬胡想起這幾個月的憋屈,依舊是憤懣難言:“論起來那個狐姬和夷己不過是馬前卒子罷了,真正的主使父王卻對她如此輕縱?只是禁足三個月,如此這般,豈不令人心寒?”
番己眼眸一閃,忽地低聲說道:“天子無家,家事即國事;天子無友,只有君臣之分;天子無私,心中當只有江山社稷。”
以姬胡的年齡和領悟力,還不能明白母親此話之深意,他蹙着挺秀的眉頭問道:“母后此話何意?難道這和父王寬縱紀姜有關係?”
“自然是有關係。”番己淡淡一笑,盯着手中的琥珀色茶湯:“召國公快要回來了吧!”
姬胡歪着頭想了想:“是的,已經派人先入召府送信了。這兩日便可入宮向父王覆命了!”
“齊宋雖平,但終究其心難測。而紀國乃齊國近鄰,又與山戎有交,兵強馬壯,實是在東邊牽制齊宋的一支不可或缺的力量。”
“母后,你是說,父王是爲了得到紀國的支持才寬縱次妃的?”姬胡瞪着大眼睛,這個想法讓他覺得十分別扭:“父王是天子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爲什麼要這樣委屈自己?”
番己微笑着摸摸他的頭:“就是因爲是天下萬民之主,所以很多時候都不能爲所欲爲,一步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錯,出口的話都要反覆思量。後宮的女人都各自代表着一方勢力,身爲周王,有時候爲了江山穩固,不喜歡的女人也必須得親近,因爲天子無家事,家事即國事,明白嗎?”
姬胡思考了一會,似乎有所領悟:“那麼父王之所以提拔鄂姞娘娘,命她協理六宮,也是因爲鄂侯現在勢力增長,已經能在南邊牽制住楚國,對嗎?”
“舉一反三,我的胡兒真聰明!”番己喜滋滋地撫了撫兒子的臉頰。
“可是,”姬胡鼓着臉頰似有不平:“這樣母后豈不是白受了這幾個月的苦?”
“我是王后,自要盡王后之職,爲着周室江山穩固,也爲了你,受點委屈算什麼?”番己垂下眼瞼:“何況,等召國公回來,沒過多久,只怕周公也會還朝的。”
“爲什麼?”姬胡想不明白這二者有什麼關聯,爲什麼非得要周召二公並立於朝不可?
“爲了平衡。”番己語氣平靜:“子穆此番說破宋齊同盟,還中原一個寧靜,此乃不世之功。再加上之前南平荊楚,護銅綠山國脈之功,已有功高蓋主之嫌。大王他一定會起復周公定,以平衡朝中局勢的。”
“胡兒,”她拉着兒子的手:“你也十歲了,當了好幾年的太子,這些事情應該學起來了。須知把控朝臣,操縱時局這些帝王心術,也沒多少記於史書,你且得自己揣摩。”
姬胡走出後寢殿,沿着石子鋪就的小徑一路走去,想到小池塘邊散散心。母親的話一直在心中迴盪,搞得他抑鬱不已。他本是個寧折不彎的倔脾氣,如今雖年歲不大,卻也被無常的世事磨得不得不拗着性子,越想越憋屈。
“胡兒!”這宮中只有父王母后會這麼叫他,姬胡一激靈,回身拜道:“兒臣給父王請安!”
姬燮心情頗好,見兒子呆頭呆腦神氣蔫蔫的樣子,關切地問道:“怎麼了?見過你母后了,如何這般神情?”
姬胡鼓起勇氣:“無甚,只是聽母后講了一番道理,心裏一直轉不過彎來罷了。”
“哦?”姬燮來了興趣:“什麼道理,叫太子這般想不通?說出來,父王可爲你解解惑。”
“母后說,天子無家事,家事即國事。大意是說,做天子的,喜歡誰,不喜歡誰,都由不得自己,得權衡着朝局大勢而爲,不得自專。父王,當天子真的得這般委屈自己嗎?”
姬燮一愣,頗覺得有趣,孩子的話雖淺顯,往深了琢磨卻大有深意。遂思索了一番,決定好好給兒子講講。
“胡兒,父王小時候沒當過太子,因爲先王娶了兩任王后,一直等着嫡子出生。可惜後來事與願違,到他病危不能起之時,大周依舊沒有嫡子。可他仍舊不肯立孤爲太子,這才被先孝王奪了位。父王被幽居潛邸之時,也曾怨過先王,爲什麼不早立孤爲太子?可現在,父王自己當了天子,這才體會到先王的苦衷啊!”
周夷王眼神微眯,沉浸於對往事的追憶中。姬胡追問道:“王祖父有何苦衷呢?”
“唉——”姬燮輕嘆一聲:“先孝王是父王之叔,但卻與他同齡,多年南征北戰屢立戰功,在軍中掌握實權,又與中原諸侯,比如齊國,有千絲萬縷之聯繫。再加上當時獫狁已沿涇河南下,直撲鎬京,情勢危急,若是先孝王撂了挑子,則豐鎬不保,王業不存。所以,父王不敢立太子,就是怕激反了先孝王啊。”
姬胡聞言緊皺着眉頭,小臉繃得十分緊張,一日之內受到父母兩番教誨,他且需要時間消化。
“胡兒啊,”姬燮拍拍兒子的緊繃的雙肩:“做天子不易呀!處處掣肘,如履薄冰,做天子的家人也不是易事。你性子剛烈倔強,像你母親,可她如今也學得柔緩許多,你也要慢慢學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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