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反轉朝歌 一百二十五 家的意義

作者:湛兮若存
待到召伯虎帶着二百王宮侍衛趕來時,王陵外已聚集了一些護陵吏民了,大家都仰頭望着封土堆地宮方向,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覷。黃嬴正帶着四歲的三王子姬慈在那裏,一見到他便上前問候:“召國公安好!”

  召伯虎恭敬還禮,不待對方開口相問便勸道:“天寒地凍,三王子素來體弱,不宜在這雪地久站,請娘娘帶他回去歇息吧!這裏一切都有臣呢!請娘娘放心。”

  黃嬴囁嚅了幾下嘴脣,她是個乖覺之人,儘管覺得蹊蹺莫名,終於還是什麼都沒有問,帶着姬慈下去了。

  召伯虎順着打滑的臺階好容易爬到地宮入口處,早有內侍賈滿面焦急地迎上前來:“國公您可終於來了,大王進去半天了,誰也不讓跟着。這可怎麼好?”

  “我且進去看看,一定要勸大王回宮。”

  地宮入口幽暗,儘管手提宮燈,若不是兩旁甬道都點着了長明燈,很難想像如何走到它的盡頭。越往裏走,越能聽見姬燮斷斷續續的哭訴聲:

  “阿己------我對不起你------幽禁你於中宮,那夜凌虐你,非逼你有了孩子------早知如此,我決不會------”

  涉及宮帷私密,召伯虎回頭看去,幸好身邊只有一個密叔跟着,是斷不會出去亂講的。前面一片開闊地,正是王后的棺槨靈牀,姬燮正靠在黑檀木棺角旁訴說着什麼。他滿面淚痕,一面說,一面泣,其情狀令人鼻酸。

  “大王,臣請您暫收悲傷,還宮去吧。”

  一聽此話,姬燮猛地一擡頭,目光恍惚,彷彿從夢中驚醒一般:“子穆,你怎麼來了?是要上朝了嗎?孤這便走。”

  能這麼順利,召伯虎也是沒想到。可是很快,他便發覺出不對了。今夜的周夷王彷彿是在夢境當中,從鎬京到王陵,從王陵又回到宮中,他一言不發,目光呆滯,整個人尤如提線木偶無知無覺。不時,只會喃喃自語,落下眼淚。難道只有王陵才能裝下他那無處排遣的喪妻之痛嗎?

  按現代的說法,這場寒流的影響範圍不可謂不廣,從渭河谷地一直到函谷關都飄飄揚揚下起了初雪。當看到高大的關樓時,隗多友心情複雜。一方面他很慶幸能在崤函道冰封之前出關;另一方面看到函谷關他便想到自己那徒有其名的養父,心情也莫名地抑鬱起來。

  不過,他畢竟是幸運的。關吏向公子和回話時無意提及,姬鄭將軍因病已回朝歌休養,走了有個把月了,如今函谷關守將暫時空缺。這讓隗多友鬆了一口氣,不必爲了迴避此人而冒雪前行。同時,關吏還請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與他們相見。

  “方木頭?哈!你怎麼來了?”隗多友一見來人便跳了上去,猛捶一拳。

  子弗父何揉了揉胸口,強作端莊道:“不敢勞煩衛小公子,特來關隘迎接,天寒地凍,公子一定歸心似箭,臣又怎敢勞動公子繞道而行?”

  公子和聞言頗有些感動,還沒等他說話尼,隗多友先打趣上了:“拉倒吧!還不是你自己想媳婦想得緊?別說的那麼好聽!”

  “你------”子弗父何漲紅了臉:“活該打一輩子光棍!”

  “行了,行了!”衛和拉住隗多友,笑道:“姜夫人與令嬡都在後頭溫車內,孔大夫請吧!”

  子弗父何面露喜色,忙不迭地施了個禮,且往後頭走去。

  雪越下越大,前路迷茫,一行人只好暫留函谷關駐足。因這關隘是南來北往的交通要衝,客房是足夠多的。廂房內,子弗父何抱着剛滿週歲的小女兒正與隗多友推杯換盞。

  “你把她交給嫂夫人吧?哪有大男人喝酒還抱着個孩子的?”無論到了何時,隗多友都喜歡打趣這塊“方木頭”,這彷彿已成了一種習慣。

  子弗父何看着懷中的小女兒,粉嫩的臉龐紅撲撲的,正伸着小手衝自己“咿咿呀呀”地說話,心中喜歡得緊,笑呵呵道:“我離開鎬京時,她還未出生,快兩年了,能不想得緊嗎?這會子一抱就捨不得放下了。等你成家有了孩子,就明白了。”

  “我?成家?”隗多友苦笑:“這輩子都不可能了!誰能看得上我?”

  子弗父何聽出他話中有異,便將孩子交給一旁的侍女:“帶她去找夫人去吧。”

  侍女離席,子弗父何拿起桌上的雙龍入海青玉大壺,緩緩給他斟酒:“我聽夫人說過,召公有意將妻妹許給你,你不允,因此事憤而離京,可有此事?”

  “我允不允有什麼關係?”隗多友端起酒杯,嘴角一抹自嘲的笑意:“番氏自有鴻鵠之志,有意送女入宮服侍周王與太子,哪裏看得上我這麼個半戎之人?”

  子弗父何默然,只得緩緩喝盡杯中酒,只覺酒氣清香,沁人心脾。他盯着隗多友:“饒是如此,也是番氏之過。子穆本是一片好心,你可不能遷怒於他喲!”

  “我沒有!”隗多友將酒杯重重摔在地上,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面上,砸出一聲短促清響:“我只是覺得他太多事而已!”

  子弗父何靜了半晌,緩緩擡起頭來:“世人多有攀龍附鳳之心,卻不知平淡雋永日子之可貴!這回王后薨逝,周王性情大變,後宮妃嬪非死即廢。這些諸侯們卻依舊爭先恐後地將姐妹親女送入那不見天日的地方。唉!”他忽而感慨道:“現在想想,王后娘娘是真心爲我夫婦着想,才撮合我們的!”

  隗多友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想想當年漢水邊吹壎的鄂姞,他也是心中激憤,端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而盡,似在問自己,又像在問對方:“你說,這世間男女爲何非要成家不可?似我這般無牽無掛豈不自在?”

  “世間哪有真正的無牽無掛?人終究非花非霧,有父母親長,有兒女牽累,如何能如花露,如朝霧,說沒就沒,了無牽掛?子良你是聰明人,千不念,萬不念,也要念着你母親慈愛養育你一場,總要立身成人才是。”子弗父何一句句都發自真心,對於隗多友的身世,他也不是一無所知的。

  隗多友不禁有些動容,低聲問:“我母已逝,世間還有誰值得我牽掛?”

  “沒有嗎?”子弗父何舉起酒杯,抿了一口,皺眉道:“子穆爲了你拒婚一事十分自責,我夫人與召夫人在鎬京相交甚好,聽說爲了你的事,召公夫婦生了嫌隙,好幾日都不曾說話了。”

  “真的嗎?”隗多友心一沉:“真是如此,那我可就罪過大了!”

  “不妨不妨,”子弗父何一笑:“夫妻嘛,哪有隔夜仇?會過去的。只是可惜了一樁好姻緣就這麼沒了,若你真的娶了孟己,那與子穆就是結義兄弟加連襟。以後兩家比鄰而居,多好的事,可惜,可惜呀------”

  是嗎?隗多友一怔,莫非這纔是他最初的想法?是自己誤會他了?

  “對了,公子和呢?我可是請了他一起過來的。”子弗父何的問話打斷了隗多友的思緒,他本能答曰:“哦,朝歌那邊來人了,正跟公子在房裏說話呢。”

  轉角過去的另一間稍大些的廂房內,衛公子和正與一位年輕人說話。此人方面闊耳,高額廣頤,顯得十分睿智。衛和從他手中接過一份帛書,將燭火捻亮了些,看着看着,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禹,父侯既立了母親爲正夫人,我又有何可懼,爲什麼要這般藏着掖着?”衛和不解地問,依他的年紀,還是很難理解父母煞費苦心的安排。

  那個叫禹的年輕人趕緊施禮勸道:“公子,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君侯久病多日,這時候扶立正夫人,難免世子他不會多想。您可是夫人唯一的親骨肉,不得不萬般小心啊!”

  “可是,依着你這樣的安排,豈不是陷多友于不利嗎?把他放在明處,還不告訴他實話,這萬一有個差錯,他畢竟是召國公的摯友,太子也視他甚親,到時我如何向他們交代?”

  “吉人自有天相。何況,”禹擡頭一瞟,目光有些意味深長:“隗多友的身世,公子也是知道的。不管怎麼說,難道世子會眼看着他死於非命?就算是私生之子,畢竟也是父子,虎毒還不食子呢!公子何必爲他人操心呢?”

  公子和默然良久,長嘆一聲道:“但願吧!”

  鎬京召國公府後院一片白雪皚皚,卻聽見陣陣孩童的嬉笑聲從外頭傳進來。召伯虎打開半扇窗,好散散屋裏的炭氣。

  正值寒氣料峭,寬闊的庭院中,幾個稚齡婢女正打掃着積雪,地上薄冰未化,女孩們嘻嘻哈哈地玩鬧着,或從地上撿薄冰來塞對方的領子袖口,或互推着滑來滑去,搖晃着不穩,虧得都穿得暖和圓胖,倒不會傷着,只個個都玩得小臉通紅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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