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反轉朝歌 一百四十 公私之間

作者:湛兮若存
姬胡很想當面斥責於他,可是他自知君王不宜多言,因王者一言九鼎,言多必有失,何況自己尚未加冠親政呢?他向階下的召公看了一眼,召伯虎會意,言道:“衛侯乃我周室近親,先王喪禮這般舉國矚目的大事,衛侯竟然未能列席?實在是無法對天下交代呀!”

  衛侯餘頭都不敢擡,額頭上滲出層層汗珠,辯解道:“道途艱險,臣已竭盡全力,奈何天公不作美,不是雨便是雪,臣實在不是故意延期的!望大王寬宥!”

  見他如此爲自己開脫,姬胡忍不住了,怒斥道:“道途艱險?衛國身處中原腹地,與曹陳等國相隔幾何?爲何別的諸侯都趕來了,而你卻遲遲不致?”

  衛餘一驚,猛擡頭正遇上姬胡利劍一般的目光,頓時縮了脖子囁嚅道:“臣------臣隨身護衛有三千人,所攜輜重行李過於冗餘,以致行路遲緩。臣——知罪矣!”

  “哼!”姬胡怒起,似乎要將這些日子的窩囊氣一泄而盡:“你將朝歌城的護軍帶走一半,只爲一己之私,卻削弱了守軍城防,以致於戎騎包圍朝歌,衛國面臨滅國之危。這就是你身爲國君的作爲?自你即位以來,不恤幼弟,不尊嫡母,連先衛侯臨終時都不能在榻前伺候,身爲人子,孝道何在?身爲臣子,姬姓近宗,連先王喪禮都不出席,忠字何在?你這等不忠不孝之人,有何臉面忝爲衛侯?”

  這話已說得很重了,衛餘隻聽得一個“不恤幼弟”就全明白了,天子是在爲自己的伴讀公子和鳴不平呢?趕緊抓住這一點申辯:“天子容稟,臣自即衛侯位來,一直對嫡母早晚問安,未嘗失禮。至於滑地刺殺一事,本是公孫禹庶長子在外頭結怨所致,與臣與公子和皆無干系。這些都是朝歌城中一干多事嚼舌之人的閒話,大王不可聽信啊!”

  “你------”姬胡正待再斥,忽見召伯虎向他投來嚴厲的目光,知道自己有些失態了。便赧然坐下,緩了一口氣道:“雖然無實據,然你未能出席先王喪禮乃大不敬之罪,且朝歌被圍,你身爲國君亦是失職。若不重懲,何以令天下信服?也罷,孤未親政,請少父處置吧。”

  召伯虎衝他欣慰一點頭,緩緩說道:“詔令,衛侯餘着降位爲伯,敕令立即回國,防衛戎狄。”

  正值初夏,團團飄搖的合歡花將處於鎬京王城西北角的召國公府渲染成一片緋紅的花海。微風吹過,整座府邸就像燃燒着緋紅的火焰。

  召伯虎嗅着花香,看着窗外明豔的景色,一時心旌飄蕩。正想提筆畫幾筆硃砂丹青,不料密叔進來打斷了他的畫興:“公爺,衛伯求見。現已到了府門外。”

  “他來做甚?”召伯虎眉頭一皺,不僅是因爲衛餘打斷了他的雅興,更是因爲------滑地刺殺,只隗多友一人逃脫,便是憑想象,也能想知當時的情景是多麼的驚心動魄。這一切,都拜現正登門的那人所賜,他打心底裏真的不想見到這個人。

  “公爺,您忘了。”密叔耐着性子解釋道:“大王下詔命他前往雒邑調動成周八師前往朝歌救援,他是來拿兵符的。”

  成周舊制,西六師與成周八師兩個主力軍團的調動必須有周王的調兵印符,主將才能聽命。此兵符爲虎狀,一剖爲二,平日裏成周八師主帥持一半,若周王有差遣則由來將持另一半與主師對符,兵符合一,才能接受號令。前次周夷王伐齊,衛餘也曾持一半虎符前往,所以業務很熟悉。如今的周天子姬胡未及束髮之年,尚未親政,王璽與兵符都是由輔政的召公虎執掌。

  召伯虎如何不知此乃公事,可他着實不想見到衛餘其人,也怕一見面便壓不住心頭的火氣上涌,於是對密叔說:“你去我書房取來兵符,交予那衛伯也就是了。”

  密叔深覺此舉不妥,遲疑間未及邁開腿,忽聽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慢着,此事不妥。”

  召己已近臨盆,舉步已有些艱難,儘管有兩名侍女攙扶,但還是隻能一步步挪到跟前。召伯虎迎上幾步扶住她一隻胳膊,嗔怪道:“夫人行將臨盆,這幾日不宜挪動,有什麼事叫爲夫去就行。再不濟,也還有孟己,讓她多多分擔一二纔是。”

  “多謝夫君體恤,妾身子還好。”召己艱難施了個禮道:“夫君,虎符乃國家重器,當由您當面交託與衛伯才顯莊重,豈能由家僕傳遞?再說,衛伯好歹也是一國之諸侯,承王命調兵出征,夫君身爲首輔重臣,怎能避而不見?”

  召伯虎這才恍悟:“若非賢妻提醒,爲夫險些誤了大事。”他頗有感慨道:“前日大王爲黃嬴之事憤慨不已,爲夫還勸導大王國事爲重,顧念大局。如今,自己卻------”他猛轉頭對密叔道:“請衛伯入府,到前廳敘茶,我馬上攜兵符前去。”

  “諾。”

  密叔應聲而去,召伯虎望着他的背影,深有感觸道:“真是,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啊!”

  召己知道丈夫的心事,輕聲問道:“夫君莫不是爲了子良將軍之事,不願見那衛伯?”

  “夫人不必再勸,爲夫知錯矣。爲人臣子,自然要以公爲先;然人生天地間,自然有私情牽絆,公私之間,有時難以完全分清。見衛伯,當面交符是公事,至於其他的,爲夫自有分寸。”

  前院會客廳,召伯虎將一個黑乎乎的鐵疙瘩高高舉過頭頂,鄭重其事地交給了衛伯余:“此番前往雒邑調兵,伯爺一定要吸取前次伐齊失敗之教訓。用兵之道,一是要快,二是要果斷,切不可瞻前顧後,貽誤戰機。戎騎不善攻城,但不可延宕日久,以致朝歌軍民無以爲食。”

  衛伯余跪在地上,雙手接過兵符,朗聲道:“臣定不負周王與召公之重託,亦不負國人殷望,不退戎騎,誓不爲人。”

  公事交託完畢,召伯虎見那衛餘囁嚅着雙脣,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乾脆直問道:“伯爺還有何事?直講無妨。”

  衛餘目光有些躲閃,低聲道:“召公大人,您現爲首輔相宰,掌大周國政。寡人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應允?”

  召伯虎堵了他的話頭:“莫不是爲了你衛國的爵位?”

  “是啊。”衛餘大着膽子懇求道:“我衛國自先祖康叔始,一直是周王室在中原的第一倚重之國,姬姓正朔近宗,襲位爲侯爵。如今餘行事不妥,惹怒天子,一朝降位爲伯。衛餘歸國,實在不知如何向列祖列宗及國人百姓交代啊?此番若能擊退戎狄,可否請國公向周王建言,復我侯位?”

  “哼哼。”召伯虎冷哼一聲:“看來,衛伯是當真不知自己罪在何處?”

  衛餘咬牙跪下:“願聽國公指教。”

  “衛伯先爲世子之時,曾受先夷王之詔命,率領成周八師前往伐齊。結果,卻兵敗垂成,喪師辱國,狼狽逃回朝歌。之後,賴先衛釐侯與中原各諸侯之力,才收拾散敗之遊勇,重新聚首。此戰你爲主帥,若論戰敗之罪,你當居首,是也不是?只是念着先夷王烹殺齊哀侯,行事不當,這才招來齊國反目,兵戎相見。先王並未追究你的戰敗之責,是也不是?”

  他的語氣漸次嚴厲,衛餘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點頭道:“餘戰敗,罪當論死。謝先王與國公不殺之恩。”

  “此其一也。其二者,你登臨君位,當凝聚人心,撫慰宗室纔是。可你是怎麼做的?因爲與公子和有爭位之釁,爲了防止前往鎬京途中遇刺,特意將朝歌守兵帶走一半,以致於朝歌城守空虛,給了戎狄可趁之機。汝一人之安危,與朝歌一城之安危,與衛國一國之安危,甚至與我大週中原之安危相比,孰輕孰重?”

  聽到這裏,衛餘額角上落下豆大的汗珠,叩首不及道:“餘死有餘辜,國公莫要再說了,餘已無顏立足於世間矣。”

  召伯虎微嘆一聲,語氣和緩了些:“至於一個孝字,你既未在父侯臨終前陪侍牀榻之前,又未能在其逝後與嫡母幼弟好好相與。更有甚者,因兄弟畔釁而耽誤了先王大喪之期,你之爲人,不忠不孝不悌不義。如此不肖,大王不過是降你爲伯,爾有何臉面在我面前自忝委屈?羞也替你羞死了!”

  字字如刀,衛餘隻剩下哭泣的份了。召伯虎見他如此,也覺得該適可而止了,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兵貴神速,你既已領了兵符,速速出函谷調兵纔是。切莫再負了國人,傾覆了衛國社稷,那你纔是真正的萬死難贖啊!”

  衛餘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拱手重重一施禮:“謝國公教誨,餘謹受教!此番朝歌若有事,寡人定會以身殉國,決不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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