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一 凱旋
召伯虎沒有直接回答,目光盯着油燈泛起的光暈,低語道:“大王自然是倚重我的,畢竟這麼多年,亦父亦兄,彼此間信賴他人難以替代。只是------大王快到舞象之年了,對國事朝局漸有自己的看法,將來的事誰說得準呢?”
或許是太疲倦了,又或許是他的低語具有催眠作用,隗多友打了個哈欠,只覺得腦袋一沉,伏於案上。根本沒聽清召伯虎說的是什麼。
耳聽得輕輕的鼾聲,召伯虎苦笑了一下,有時候,他打心眼裏羨慕隗多友這種性格。天大的事落下來,他也能該喫喫,該睡睡,自己就不行了。
西周王室依《周禮》治國,禮節繁褥,一年中各種典禮祭祀不少。可論起一年開首的最重大典禮,當然首推啓耕大典。日期不定,一般是二月中到三月中的某一日,具體定在哪一日,得依當年的氣候情形而定。但無論司天星官將啓耕大典定在哪一日,事實上正月一過,整個關中平原便甦醒了。
楊柳新枝堪堪抽出,河冰堪堪化開,灃鎬二水兩岸的茫茫草灘剛剛泛綠,人們便紛紛出門,趁着啓耕大典前的旬日空閒踏青遊春。一年到頭忙碌不停,但逢春綠,周人必得縱情出遊,無論士農工商,無論貧富貴賤,都要在青山綠水間徜徉幾日。
若恰逢暖春,原野冰開雪消,大片柳林吐出飛雪般飄飄柳絮,灃鎬兩岸的茫茫灘頭草長鶯飛,踏青遊春更成爲關中的一道時令形勝。水畔池畔山谷平川,但有一片青綠,必有幾頂白帳,炊煙裊裊,歌聲互答,活生生一片生命的歡樂。
可今歲春日這一切,都被獫狁人破壞了。一場規模龐大的馬瘟,席捲了整個關中平原,從邊防關塞到西六師的大營,從秦國馬場到鎬京王都,周人失去了數以萬計的馬匹。若要再重新培養出數量如此之巨的馬匹,沒有五六年的時間是休想。周人早沒有了踏青的興致,人人都鎖起了眉頭咬着牙齒咒罵着該死的獫狁人。
直到王師大勝凱旋的消息傳了開來,人們緊鎖的眉頭才得以鬆開,籠罩在王都上空的陰霾頓時煙消雲散。人們奔走相告,翹首盼望着王師凱旋入城獻俘的儀式。這纔是今歲最重要的典禮,比及啓耕大典有過之而無不及。
春日的鎬京王城繁花似錦,街邊巷尾的一株株柳樹枝條上噴吐着嫩綠的新芽,在風中搖擺時猶如女孩披着綠紗起舞一般。午後,王城前的大道兩側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百姓們聚在一起熱鬧議論着剛剛結束的大捷獻俘儀式。在與獫狁近來十數年的戰爭,這是成果最大的一次。
當獫狁王的狼皮大纛和近百名灰頭土臉的獫狁王與左相烏荻的妻妾家小出現時,鎬京百姓沸騰了,個個振臂歡呼:“王師威武!”
不知是誰指着因腿傷而臥於囚車中的屠格大喊一聲:“看哪!那個就是獫狁的王子,就是他們父子倆使壞,讓咱大周損失了數萬匹戰馬,揍他!”
無數菜葉,小石子從四面八方向囚車砸去,也向囚車後披頭散髮的獫狁女人們砸去-------有膽大的青年已擼起袖子向囚車撲去。
隗多友心急若焚,貓腰就要出車廂,卻被召伯虎死死拉住:“此乃王都,一言一行皆要注意!你這麼招搖地維護於他,於你於他都沒有好處。交給我吧!”他衝着簾外喝道:“密叔!”
“諾!”簾外傳來一聲應喝。
“帶着衛隊去處置一下,喝退他們!”
一陣馬蹄聲響過,旋即是將士們的舉鞭喝斥聲和百姓們的維維諾聲,事情很快平息了。隗多友輕舒一口氣,有些怯意地看了召伯虎一眼,低聲道:“子良,我是不是------給你惹了麻煩了?”
召伯虎一愣怔,默默地搖了搖頭,心裏很不是滋味。自入鎬京起,隗多友便不再叫他“阿虎”,而是稱起了字,這讓他很不舒服,便賭氣不理他這一茬。
大捷獻俘儀式結束了,沉浸在興奮中的鎬京百姓們沒有留意到一個細節:真正出徵的歧山大營軍隊並沒有出現在鎬京街道上,那些耀武揚威的王城守衛其實不過是個幌子,他們整個冬天都呆在溫暖安全的王城內,此時卻扮演着凱旋的將士接受祝賀。真正的血戰大勝歸來的士兵們大部都回到了歧山大營中,除了少數幸運兒以外,普通士卒根本沒有進入王都的權利。
這些幸運兒們此時正坐在王城的大殿裏,等待着慶功宴和獎賞。戰功不僅意味着賞金和封爵,還代表着遠大的前程:或加入待遇優厚的王城守軍,或轉爲文官,或提升官職後回到歧山大營。
於是,這些滿身傷疤的中青年軍人們卸掉了鎧甲,統一換上橘紅色的禮服,盤膝坐在几案前,每人面前擺放着九碟佳餚和一個酒樽,小心翼翼的寺人們跪在一旁隨時準備添酒加菜。
大殿裏寂靜無聲,這些習慣了在軍帳中粗魯談笑的軍人們一聲不吭,等待着主持人的到來。這裏是大周王朝的權力中心,歷代周天子都在這裏招待功臣。不過在這個時代有些特殊,周厲王姬胡未及舞象之年,如今是召穆公虎獨攬周政,和周成王時代有些像。只不過,那時是周公旦掌政,可現在
軍人們將目光投向高高王案下的那張碩大無比的相案,那裏空無一人。而相案之下的臺階首案,身材敦碩的周公定正和一旁的祭公高談笑風生。雖是慶功宴,但徇例在鎬京的姬姓貴族封君也是要列席的,所以卸了職的祭公高也藉着這個機會回到王城露臉。
大殿之中已是座無虛席,人們腿都快坐麻了,大殿盡頭臺階上的御座卻還是空蕩蕩的。軍人本就粗魯,大夥這麼餓着肚子硬等着天子與召國公賜宴實在是難受,更別說喫的就放在桌子上,這不明擺着折騰人嗎?大夥都在心裏罵,個別膽子大的乾脆迎着寺人的白眼偷偷喫起來。
忽然一聲吆喝傳來:“大王駕到,召國公駕到!”嚇得張嘴偷喫的立馬吐出來,牢騷在嘴邊的趕緊嚥下去,大夥一齊對着天子的御座方向叩首,嘴裏高呼道:“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召公千歲,千千歲!”
這些在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男人們此刻戰戰兢兢地大氣不敢出一聲,只顧得把頭在地上磕得梆梆響。等聽到天子說聲:“衆卿平身。”
大夥這才坐直了身子,穿着龍袍的少年天子笑眯眯地看着大夥,心情似乎頗好。衆人落座,一名六十多歲的老寺人捧着詔書走到臺階右側站直,大家一聲不吭地聽他用公鴨嗓子念起來:“------前鋒將軍隗多友及屬下諸將盡忠職守,克成大捷,孤心甚慰。特賜鼎銘功,傳之於史,賜隗將軍國姓------”
通篇唸完,賜國姓姬,刻鼎記功,賞宅邸,賜爵中大夫,卻隻字不提封地的事,所有的人面面相覷,心裏涼了半截。首功的前鋒將軍都如此,他們就更沒什麼指望了。大殿裏的氣氛與溫度一下子降了下來,案上擺着的美味佳餚一下子嚼在嘴裏味同嚼蠟。
到底是什麼原因呢?人們揣測着。不是說召國公與隗將軍情同手足嗎?怎麼會不給封地?難道是天子的意思?-------人們狐疑的目光一會看着召公虎,一會怯怯地望着天子,一會落到面露微笑的周公定身上
旋渦之中,隗多友反倒分外平靜,離席跪謝道:“臣姬多友,謝天子賜姓封賞。臣定當爲我大周社稷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好哇!”一直低頭與祭公高絮語的周公定突然拊掌大呼,聲音之大令殿中人嚇了一大跳,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到他身上。周公姬定並不在意這些目光,反倒語帶雙關地對隗多友,哦不,現在仍叫回姬多友說:“中大夫既受天子深恩,何不將身藏重寶獻於天子,以表忠心呢?”
姬多友斜乜着周公定,眼中滿是戒備地問道:“國公爺此言何意?”
“呵呵!將士們皆傳說,中大夫此番出征大勝,隨身攜帶的神兵利器亦是大顯神威。別的不說,尤其是那張名爲‘犯來者’的銅弩,十分銳利,射程遠又可五弩同發,爲世間罕有之物。聽說,獫狁王敖興十分愛惜此弩,中大夫既得了這樣的寶貝,可別嗇惜喲!”
“呀,不對呀!”祭公高故作驚訝地放下酒樽:“既是獫狁王的愛物,他已逃遁,並未與中大夫謀面,此弩怎會落入中大夫手中呢?這------這是怎麼回事啊?”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