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四 尚父離京

作者:湛兮若存
雖然她纔不到三十歲,但卻早已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盡頭,她會在這深宮中漸漸衰老,甚至很快死去。死且不怕,更可怕的是走向墳墓的這段歲月她將空蕩蕩無可着落。年輕時的好強爭勝之心早已被歲月消磨殆盡,如今的她只想用自己的殘年與虛名爲養子,爲孃家兄長爭下些什麼,如果不是爲了這個,自己活着又有何意義?

  “太后娘娘。”忠實的侍女叔妘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慌什麼?扶本宮前去接駕!”

  這對假面母子一直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在外人尤其是臣子面前相互配合演出一副“母慈子孝”的場面;可一旦二人相處之時,彼此間便會撕下假面,姬胡對她從不假以辭色。如今正是後一種情形。

  一進寢殿,姬胡便不耐煩地皺起眉頭:“嫡後孃娘有何要事相喚?何不直言相告。”

  鄂姞見他不肯坐下,揮手讓叔妘退下,自己陪立輕聲言道:“大王,我只爲尚父之事相請。”

  姬胡並不覺意外:“怎麼?是鄂馭方入宮對娘娘說了什麼嗎?嫡後孃娘也撫養了尚父幾年,如今怎麼捨得他孤身一人遠赴千里之外?”

  “父母愛子女,當爲之計深遠。尚父的身份尷尬,若一直呆在鎬京,怕有心之人利用他生事,給大王添亂。不如遠遠遣往荊漢,反能保他一生富貴無憂。如此,我這個繼母也算是對得起他,對得起這幾年的母子之情了。”鄂姞一面說着,一面從案上捧起一卷竹簡,躬身舉過頭頂,朗聲道:

  “我知大王心結,可尚父畢竟與大王同出一父,但念這一點血脈之誼,請大王同意讓他去往荊漢爲王監吧!”

  她擡起頭,驀然已是一眶淚水,姬胡便是再厭惡這個女人,此時也無法硬起語氣。他無奈地接過竹簡,喃喃道:“嫡後孃娘爲二王弟思慮深遠,孤同意便是。只不過,孤未親政,此事尚需與少父相商。”

  “只要大王無異議,相信召國公亦會同意的。”鄂姞十分自信地說道。

  四更時分,召伯虎被童僕喚醒,說王車已經在庭院等候,天子緊急召見。

  軺車剛剛駛進車馬場堪堪緩速,召伯虎已經跳下車,疾步走向正殿後的小樹林。他很清楚,周王未到親政之年,若不是真的有要事,決不會在夜間召見自己議事。莫非王城有變?

  攸忽閃念間,召伯虎已經出了柳林到了池畔,依稀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燈火澄明的殿堂。一個熟悉的纖長少年身影正一動不動地佇立在窗畔,凝望着碧藍的夜空。

  “臣召子穆,見過大王!”

  “天上明月,何其圓也!”少年兀自一聲慨然嘆息。

  “大王------”召伯虎覺察到一絲異樣的氣息。

  “喏——”姬胡一轉身,指了指案上的一卷竹簡:“少父,這是王姞親上的簡書,請求將二弟尚父派往荊漢爲王監。”在召伯虎面前,他從不稱呼太后或是嫡後,這是不把他當外人之意。對於召伯虎來說,也是一種無言的壓力。

  召伯虎展開竹簡,匆匆掃了幾眼,不過寥寥數語,大意已知。他默然收卷,問道:“大王可同意了?”

  姬胡默默點了點頭:“她再三懇請,一片拳拳愛子之意,孤若再不同意,便不近人情了。只是孤未親政,此事還需少父首肯。”.五

  “臣無異議。”召伯虎拱手道:“鄂侯將於近日返程,若大王無異議,便讓二王子跟他一同前往吧。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尚父可跟鄂馭方同程,只是不能前往鄂國,他該去往應國!”

  召伯虎略爲訝異,細一思忖便覺得此議甚好。姬尚父身份尷尬,不得不防,若真的去往鄂國,將來若有什麼勾連之事誰也防不住。而應國與鄂國相鄰,正好可爲掣肘。他立即應道:“大王所慮甚是,臣這便去擬旨。”

  當召伯虎離開王城書房之時,一聲嘹亮。

  二百一十四尚父離京

  的雄雞長鳴掠進晨風,天邊明月已經融進了茫茫雲海。身後隱隱傳來少年的一聲喟嘆:“但願世人知孤,非不孝不悌之輩也!”

  召伯虎回首望去,良久默然。

  因着秋朝大會,諸侯謁見與離京,負責王城護衛的姬多友是晝夜巡視,絲毫不容懈怠。他已多日不曾歸府,晝伏夜出,每晚必披甲仗劍,到宮門外親自守衛。一天只在上午睡兩三個時辰的覺,不到一個月,人便累瘦了一圈。他本來軍令就嚴,平日又待下恩厚,加之處處以身作則,是以儘管這般折騰,衆人竟是沒有一句怨言,只道司馬如此佈置,定然有他的道理。

  這日午後時分,有內侍來傳信,說鄂侯與二王子將離京,周王與太后將親至宮門相送。沒得說,多友自得親去佈置防衛之事。

  古人送行名堂不少,又是灑酒又是折柳的。無錯更新@鄂馭方的臉色不太好,周王沒將尚父派往鄂國,而是相鄰的應國,分明是防憚着自己,打個擦邊球,這點心思他能看不出來?可他畢竟心機深沉,表面上不露半點不滿之色。可尚父就不一樣了,遠離鎬京前往一個未知的荊夷之地,心裏是又怕又惶惑。

  “母后,母后——”尚父衝着城牆頭上的一個麗影嘶喊道:“孩兒不要離開你,不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啊——”

  他是又哭又喊,到了鄂馭方不得不命兩個僕役把他架上了輜車,揚長而去。

  突然下起了雪,王車回宮。姬多友擡眼望去,碩大的雪花盤旋飛舞,王城的殿閣樓宇園林池陂陷入一片茫茫白紗,天地之地平添了三分清新。可城樓上那個麗影卻佇立依然,絲毫沒有移動之意。

  多友恍然走上石階,禁不住神思悵恍。空蕩蕩的城牆邊,只站着鄂姞一人。她倚欄而立,高大的髻花冠上插滿了珠翠花朵,身上穿着碧色左衽大袖長襖,姬姿冶媚,猶若飛仙。衣帶右側的絲絛下面,繫着一株枯萎了的銅草花。逆風勁疾,吹得那草花不住擺動。

  多友走到跟前,驀地感到一陣徹骨的涼意。他跪下,偷眼看了看鄂姞,她正眼望着鄂侯車隊離開的方向,目光迷茫,隱隱含淚。

  他心中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酸楚,清了清嗓,聲音仍禁不住有些嘶啞:“娘娘,這裏風大又冷,您不能站得太久了。身邊還沒有人伺候着------”

  鄂姞恍若不聞,良久,才緩了口氣,幽幽說道:“我叫她們在百米外候着,這個時候,我想獨自立一會兒。”

  多友覺得兩腮冰涼,不知什麼時候雙頰已淌滿淚水,他趕緊轉過頭去擦了,找話題講道:“娘娘於我有救命之恩,一直沒機會向娘娘致謝。”

  鄂姞有些詫異,問道:“我救過你一命?你弄錯了吧,上回獫狁刺客那回,分明是你救了我------”

  多友舔了舔嘴脣:“沒有娘娘那身銀鎧甲,友早叫刺客們射死了,哪還能活到今日?”

  “你想錯了------”鄂姞說道:“我是存心讓你出醜,這才命你穿上那身鎧甲的,你不死,那是天意------”

  “管他是天意還是人事,友只謝娘娘的恩情------娘娘不必憂心,二王子雖去的是應國,但離得那麼近,鄂侯定會好生照拂他的------”

  鄂姞搖了搖頭,從腰間取下那株枯萎了的銅草花,遞給多友說道:“你可認得此花?”

  “此乃銅草花,乃銅綠山所產。”多友膝行幾步,將那草花接過。

  “唉——”鄂姞幽嘆一聲:“這是兄長爲我帶來的,每次他來鎬京都會爲我帶來此花。”

  “鄂侯知娘娘思鄉,特帶此花以解娘娘思鄉之苦。”多友想當然說道。

  “呵——”鄂姞自嘲一笑:“他哪裏是解我的思鄉之苦?分明是提醒我不要忘記母族賦予的特殊使命,幫助鄂國收回銅綠山。可他也不想想,周王父子兩代都在忌憚防備着我,這事怎麼可能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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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不管,他只要銅綠山。沒有人會真正爲我着想,沒有人——”

  “娘娘——”多友還待說些什麼,鄂姞無力地揮了揮手:“你告退吧,我也要回宮了。”

  多友走下城牆,雪已下大,內外廊檐下,宮燈高照,雪花在淡黃色的光暈下變幻出奇麗的色彩,靈妙深杳,不可殫言。多友在雪中靜靜地站着,良久,回頭向城頭上望去,雪下得更大了

  二王子尚父離開鎬京不足十日,周厲王姬胡決意要親赴關中平原巡視。主政的召公子穆自然是堅決反對的,可是少年天子的理由也十分充分: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身爲天子,更得巡視四方,只有對王國的風土民俗與百姓生活的點滴了然於心,才能治民料政。

  何況,自與獫狁漆之戰以來,究竟西六師的戰馬補充狀況如何,秦國馬場恢復幾許,若不親自去巡視,待到來春獫狁再次舉兵犯境,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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