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九 風起鎬京(上)

作者:湛兮若存
他在盼望,盼望着前一天,前兩天擡着送到這裏來的那些痛苦呻吟着的宮女內侍,甚或是守宮衛士們,能有一兩個活着站着走出這個大門來。可是,每一次等來的都是失望。

  太醫令堅決不肯讓他進來,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內侍賈在一旁盯視着,生怕他向前多邁了一步。擡着進去的人沒有一個活着出來,橫着進去,橫着出來。因爲中宮的特殊性,也爲了逝去的母親,在這裏染疫而死的人,其屍身不能像萱寧宮那般就地掩埋,而是擡到秋寥宮處理。在那裏,內侍賈專門放幹了池塘的水,以作填埋之用。

  對於姬多友帶回的那個方子,雖然姬胡已差不多認定是假的了。可抱着不可能的希望,還是同意太醫署對那些生命垂危之人使用這個方子,反正死馬當活馬醫唄!可令人沮喪的是,沒有奇蹟發生。

  “那副方藥,所有人都用了麼?”姬胡急切地問道。

  “都------用了。”太醫令在一丈外儘量扯着嗓門答曰。

  “就沒有一個顯效的麼?”

  太醫令沮喪地搖頭道:“稟大王,臣等已研究過此方,確實也是對症之藥。可究竟爲什麼,無一人顯效,臣等亦不知其緣故。”

  “還能有什麼緣故?”姬胡一拳砸在旁邊的樹幹上,怒道:“獫狁賊人奸詐,意在滅我宗周,使我朝子民人口損失殆盡,怎會輕與疫方?姬多友,你究竟是有意爲之還是輕忽殆慢?”

  在場諸人皆是在王宮中混跡多年的老人兒了,誰不知道這位少年天子性格剛毅,脾氣暴烈,當此之時,誰敢多言?盡皆伏地,不敢吱聲。

  偏有一名帶甲護衛此時急匆匆跑來,衝着內侍賈一拱手道:“王城令大人,宮門外有人謁見。”

  內侍賈恨不得大罵:不長眼的東西,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可週王在場,他不應答也不是,便壓低了聲問道:“宮門閉鎖,大王早有嚴令,內外城不得互通。何人如此大膽?”

  護衛順着內侍賈的目光看去,這才瞥見道邊衣着華貴的少年,不是周王又是誰?趕緊跪地請罪道:“大王恕罪,末將眼拙,竟沒瞧見大王,未曾見禮,死罪死罪!”

  姬胡不耐煩地一揮袖:“究竟是何人在宮門謁見?”

  “是------”護衛目光飄忽:“是召國公!”

  “少父?”姬胡不解道:“孤早下令封鎖王城,少父奈何不知王令?”旋即,他彷彿知曉了因由,輕問道:“他可說曾說些什麼?”

  “末將不知,召國公只讓放下吊橋,便一直跪在橋上請罪,一定要大王前往角樓遠遠一見。”

  “知道了,孤馬上就來。”

  自從王城宣佈封閉之後,東南西北四扇宮門便只留南門與外界相通,其餘三門皆完全封閉,人員不得出宮,只有物資可送入。南門上的吊橋一直是放下的,連通金水橋兩岸,平常的物資小車拉運到吊橋橋面上,再由宮內守衛推入宮門內,卸貨後再空車放往吊橋。一座顫巍巍的吊橋,連接着王宮與外界

  此時,在這唯一的生命線上,一個清矍的青色身影卻跪拜於此,映襯着高大巍峨的王城,孤獨得令人心痛。姬胡登上角樓俯視,心裏百般滋味攪動,是心痛,還是失落,甚或是有那麼點憤怒,他也說不清。

  護衛大聲嚷道:“相國,大王在此,有何事請直接說吧!”

  召伯虎仰面望向角樓的方向,雖相隔甚遠,姬胡仍能感到他目光如炬,刺得他臉頰發燒。他平靜了下情緒,朗聲問道:“烈日炎炎,少父有何事請講,切莫讓暑氣傷了身子!”

  “謝大王關懷!”召伯虎深深一躬:“請大王下旨,開赦王城司馬姬多友將軍!”

  果然是爲了他!姬胡一聲冷哼,故意問道:“爲何?”

  “大王,仲姬公主猝然離世,大王急火攻心,難免有所遷怒。然姬多友爲了疫方,多方奔走,身處險境而無絲毫懼意。此番帶回的疫方亦是其歷經千難萬險而得,即便此方有假,也是獫狁人奸詐使壞,與子良無干!請大王念在他沒有功勞亦有苦勞的份上,開赦與他吧!”

  召伯虎一字一句言辭懇切,但不知怎的,姬胡就是覺得有些刺耳,反駁道:“少父有所不知,姬子良帶回疫方,竟先行趕赴萱寧宮,而不是來向孤覆命,亦或趕往太醫署。究竟在他心裏,什麼人最重要?不用孤說,少父也當心知肚明。”

  “子良心性純良而坦蕩,凡事率性而爲,縱行爲有失當之處,也罪不至此啊!”召伯虎是真急了,當他聽說多友被戴上腳鐐投入萱寧宮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士可殺而不可辱,若是他受到這般的凌辱,後半生是決不肯苟活於世的。一得到消息他便急急趕來王宮外求見,什麼也顧不得了。

  “罪不至此?”姬胡點點頭,也不知是肯定還是否定。良久,他終於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回話道:“孤還忘了,自己尚未親政,無有對大臣的生殺予奪之權,的確不該擅自論罪,是孤的疏忽。”

  這分明是反諷自己獨攬朝政了?召伯虎聽得出了一身冷汗,跪地叩首道:“臣惶恐,微臣雖得先王與王后託付,暫攬朝政,但臣決無擅權之意。待大王二十及冠,臣定當掛印歸去,若負今日之言,定當死無葬身之地!”

  姬胡也是一時激忿,口不擇言,一聽召伯虎立此毒誓,頓時心軟道:“少父,孤並無此意!少父乃孤之師,早就免行跪行了,請起吧!”

  這是給臺階下了,可召伯虎卻依舊不肯,再三請求道:“請大王寬宥子良!有任何不是,臣一力承擔!”

  姬胡長嘆一聲:“罷了!本來他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過失,疫方真假亦不是他能左右的。只是萱寧宮乃疫病首發之地,他既已進去,只有待三日後確認他並未染疫才能放出。”

  見周王作勢要離開角樓女牆,召伯虎長呼道:“臣乞大王先除去子良之腳鐐!”

  姬胡擺了擺手,似乎有些累了:“就依少父吧!”

  “謝大王!”召伯虎跪了好久了,扶着吊橋的鐵欄剛晃悠悠站起,忽聽姬胡在角樓上呼道:“少父,王都城內情形如何?”

  “哦,稟大王!”召伯虎拱手道:“臣與鎬京令一連幾日放出上百野貓家貓,將城中老鼠逮盡,同時命令各家各戶打掃庭廚,使跳蚤無以藏身。這幾日城中平靜如常,臣也命各府衙日夜巡視,不準輕忽!”

  “這就好。”姬胡低語道:“先是萱寧宮,後是整個王宮------若是瘟疫從宮中傳蔓開去,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身死家滅!”他向召伯虎長揖道:“宮外之事,一切仰仗少父了!”

  “臣份內之事,何須大王掛懷!”

  六尺傘蓋的駟馬青銅軺車轔轔行駛於鎬京長街之上,引得市井一片豔羨驚歎。此種軺車有蓋無篷,乘者可坐可站,路人市人對車上人也是一目瞭然。軺車既高且大,青銅車身粲然生光,六尺傘蓋華貴無比,四匹清一色的火紅胡馬更是雄駿無比。馳於長街,誰不知道這是獨攬朝綱的相國召公大人的車駕呢?

  平日不覺得,可今日召伯虎卻覺得此車太過於招搖,立於其上覺得如芒在背。姬胡是什麼意思呢?是覺得自己不管好守護王城的份內之事,而對多友太過於關切了?細細想之,姬胡這麼想,並無不對。今日之行爲,的確有失一個託孤大臣的行爲規範,有些出格了。可關心則亂,自己亦是身不由己啊!

  雖處盛暑,但鎬京的清晨還是餘有幾分暢快的涼意的。

  一輛極爲尋常的兩馬輜車幾經曲折轔轔駛進了一條隱祕幽靜的長街,三兩步到了盡頭,又驟然折進了一條石板小巷。小巷盡頭又是一折,輜車戛然剎住了。車伕回首低語道:“客官,這巷子太窄,不能回車。”

  車中一聲輕咳,一個竹冠的精壯青年走下車來,付了幾刀錢後,輜車便丟下客人轔轔折了回去。

  青年站在巷口一打量,不禁皺起了眉頭。這條深藏於長街之後的小巷煞是奇特:左右乃一色青幽幽的石板牆,高得足以遮擋四面屋頂的視線。原本只容一車之路的小巷,在高牆夾峙下便成了一條深遂的峽谷。更兼巷口守着兩棵冠蓋碩大的老榆樹,樹杈伸展相擁,將深遂的巷道峽谷擋得一片幽暗。

  此般情景,若是路人匆匆而過,站在老樹之外絕然看不進巷口一丈去。青年慨然而嘆:“師父煞費苦心找了這麼個地方,也太過於僻靜了!”

  走進巷口丈許,一股腐葉氣息便撲面而來。分明是石板巷道,腳下卻沒有絲毫聲息,靜得使人心跳加速。低頭一看,年復一年的落葉已堆起了一尺來深,惟有中間的腐敗落葉有隱隱足跡,算是一條不甚明顯的小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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