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六 拜年
正月初一是元日,一大早召伯虎便去宮裏謝恩叩歲了。幸好周王未成婚,否則國公夫人也免不了得入宮給王后娘娘賀歲,以她目前的身體狀況,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待召伯虎從宮中回來,正見召己坐在廊下的長榻上半躺着吩咐分發銅幣。
辛苦一年,相府裏所有的管事,婆子,媳婦,還有一衆丫環俱有紅包賞錢,這些幾枚一串的銅幣是給孩童們預備的。召伯虎站在一旁,眼看着幾簍子銅幣和點心,果子一一賞了下去。園子裏銀裝素裹,好些小丫頭和童兒在奔跑玩鬧,滾起一個個雪團互相丟着,歡笑聲陣陣。
整日政事纏繞,難得這般偷得浮生半日閒,召伯虎微微笑着,輕步上前攏了攏妻子身上的狐裘大氅,柔聲問道:「雪還未化,你出來做甚?小心寒氣撲着,又咳個不停。」
寥寥幾句,滿是夫妻間的關切之意。召己難得地露出笑容,雙頰現出不自然的紅暈:「整天在藥氣薰天的屋裏泡着,吐出的氣都泛着藥味,也想出來看看雪,透透氣。」
「也是,」召伯虎不再勸了:「只別太久了。」
密叔打破了夫妻間這份難得的歲月靜好:「相爺,夫人,有客來了!」
召伯虎頗爲不耐煩:「就說我入宮謝恩未歸,今天的客人都由你們兄弟負責接待了,我不見客。」
「這------是王城司馬大人。」
「子良來了?」召伯虎喜不自禁:「還以爲這小子把我給忘了呢!快請入後院書房。」
姬多友一踏入內院,便聽得一陣朗朗笑聲,召伯虎布衣散發,從竹林小徑悠悠走來,比平日裏更是多了一份消閒灑脫,全不似往日正襟危坐的樣子。
「如此散漫,叫人看見,豈不叫人笑話你召子穆毫無王朝國相之風範?」姬多友打趣道。
「此乃我府。」召伯虎一副爲政者的自信:「走,進去說話。」
一路走來,過了竹林便見一片楊柳圍起的三座板屋,前頭一座頂檐落滿白雪的茅亭,裏頭的石案上一尊煮茶的銅爐,正悠悠然蒸騰出一片異香。
姬多友拍掌讚道:「不愧是鎬京才子,內書院簡潔舒適,有品味呀!」
召伯虎笑道:「這裏偏僻,我受不得外院的聒噪,心煩意亂時便來這躲個清淨罷了!」
「怎麼?嫂夫人的病還未痊癒嗎?」姬多友關切地問道。
「心病還需心藥醫,且看看時日漸長,她也應該釋懷淡忘了吧?」召伯虎語中透出一陣悲涼。
姬多友頗覺內疚:「說起來,我也覺愧疚,若非我的事,二夫人過身之時也不至於身邊無人了。」
「於你何干?」召伯虎佯作生氣狀:「再說我可就真的生氣了!」
姬多友悻悻,目光落到了石案上的棋局上:「噫!這是一局殘棋。」
「閒來無事,自弈而已。子良有興趣嗎?」召伯虎笑着問。
多友猛地搖頭:「我乃一介粗人武夫,哪裏會這些精細玩藝兒?不過,有一個人,聽說善於此道,號稱中原聖手的,子穆有機緣可以會會。」
不料召伯虎聞言面色一沉:「我知道你說的是誰,他入鎬京不過寥寥數月,便儼然成了天子近臣,庶民救星。你說的是他吧?」
「啊,原來你知道?」姬多友直來直去:「榮夷其人,現在可不得了。瘟疫散去,他便關了鳳鳴醫館,如今依舊住在長街西側那個最偏冷的巷子裏。原先那巷子裏的枯枝敗葉都堆得有幾寸厚,而今------連巷子兩邊都踩得不長草了
。真是,嘖嘖!當年在朝歌之時,他也沒這麼風光過!」
「羨慕了?」召伯虎微乜着眼諷道:「你怎麼跑我這兒來了?怎不去榮家拜年呢?」
多友知道他不是真的泛酸,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臂:「說什麼呢?他那裏我讓獳羊服遞過名刺了,算是拜會過了。我這一囫圇人還不是來燒你這相府的熱竈了?有求於你,不得不低頭哇!」
「何事?」召伯虎身體前傾,做了一個着意傾聽的姿勢。他知道多友的個性,若不是真有難事,是不會向自己開口的。
「我------」看着好友期待的眼神,姬多友舔了舔脣:「我想調回邊關去!哪怕做個小卒也好。」
召伯虎目光一閃,緩緩說道:「鳳非梧桐不棲,虎非深山不嘯,你是鳳是虎,怎麼能給人守一輩子門呢?鎬京也好,宮城也罷,都乃是非之地,的確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再好的劍長久不用也會鏽,說說你想去哪裏?」
姬多友昂然起身:「自然是去西六師,與獫狁決戰。我與敖興父子尚有一戰之約。」
不料召伯虎聽了姬多友這一番慷慨激昂的表態不僅沒有附和,反而蹙起眉頭唱了反調:「不行,西六師你不能去。以後我大周與獫狁的戰鬥你也最好避嫌。」
「爲什麼?」多友急了,撐着手肘支於石案上追問道:「就因爲我與屠格是八拜之交?就因爲那把「犯來者」?子穆,別人不信我就算了,難道連你也不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但這是兩碼事。」召伯虎也站起身,直視着那對琥珀色的眸子:「正因爲我相信你,所以更要保護你。」
「此話怎講?」
「此次鼠蠱之事,你涉入太深,鎬京城中流言紛紛,需知衆口鑠金之理?當年成王年幼,周公旦獨攬大權,引起各方猜忌,皆言周公意欲取幼主而代之。逼得周公無奈,只得借成王患疾之機立下誓言,藏於太府令署。以周公旦之權勢威望,尚不得自清,何況你我乎?」
姬多友默然,眼前驀地掠過一支險些刺入自己喉間的長劍,劍柄的那端是姬胡憤恨的雙目------也許,子穆說的是對的,既然已洗不清了,那只有跳脫開去,不再?這渾水就是了。
良久,他終於長舒一口氣,緩緩坐於石案之後:「如此,便只能去成周八師了。」
大周王師兩大主力,西六師只負責對獫狁等戎族作戰,成周八師則震撫中原,兼防範淮夷以及楚國。既然西六師不便去,那便只有成周八師了,這並不難猜。
可是又回到中原,回到成周八師,難免又要和衛國牽牽絆絆。想起昔年朝歌城內的那一大攤污糟事,尤其是那位衛太夫人,姬多友只覺一陣頭皮發麻。
召伯虎似早就看穿了他的心事,勸慰道:「子良你無需多慮,此番我與大王商議過了。經鼠蠱一事,鄂國定會心懷異志,蠢蠢欲動,將來十分有可能與淮夷勾結,不利於我周。成周八師迫切需要整治軍備,加強操演,以備不時之需。
你熟悉中原戰事,又善騎射之事,可組建一支步騎混合的大軍,以提高成周八師的戰力。如此重擔,我思來想去,只有你堪當此任了。」
姬多友定住了,喃喃道:「鄂國------」
他耳畔忽然回想起一個虛弱的聲音在乞求着:「------萬望將軍今後能給我鄂國一條生路------」
生路,生路?天下之大,何處有生路?姬多友苦笑一下,將觴中酒一飲而盡:「那便只能去成周了?」
召伯虎並非不明白他那苦笑的背後之義,只是在他看來,鄂姞已亡,叔妘歸國,多友與鄂國的恩怨糾纏已經到此結束。之後,只是盡王事而已。
召伯虎以沉默代替肯定的答案,多友
體會到了,爽快應道:「行,我去!什麼時候啓程?」
「待啓耕大典結束後,崤函道通了,你再去吧。目下還要挑選出合適的人選來頂替你這近臣的職位纔行。」
「近臣?」
多友細細嚼着這兩個字,忽然品咂出了別樣的滋味。王城司馬掌管王城與宮城的護衛之職,那是天子將身家性命都予以託付的職位,怎能託付給不久前還被姬胡拔劍相向的自己呢?難怪自己一提出調任的意願,周厲王與召伯虎都不置一詞就同意了。
攸地,他心裏沒來由地泛上一陣苦澀
正如姬多友所說,榮夷所居的那條陋巷曾經有多冷僻,如今就有多喧鬧。
不僅和其他近臣一樣,宮裏有賞賜,其他如周公府,王城令署以及各諸侯駐京的府邸內凡有來往的都有年禮上門。
所有禮物榮夷大多隻是看看禮單,便讓重黎自己處理,連回禮都是重黎一手安排,他根本不聞不問。
可有的客人不親自見是不行的,比如——
「這不是大王身邊須臾不能離的祁仲大人嗎?怎麼,大王讓您出宮啦?」
榮夷滿面春風,長長的臉笑開了花,深覺這位王城侍講大人會講話。稱呼他「大人」而不是「公公」,甚得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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