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九十二 齊國守喪

作者:湛兮若存
果實不起眼的甘棠,有兩樣非凡之處:一是材質奇絕,葉可染布,木可制弓,果可釀酒,通身一無廢物。二是花兒開得絕美,白棠似雪,赤棠鮮紅。

  萬木蒼黃的九月秋日,雪白血紅的棠梨之花如火如荼燦爛燃燒起來,時有片片黃葉墜地,直將淒涼美豔在蕭瑟秋風中淋漓盡致的一片揮灑。

  天下甘棠之盛,莫如中原的殷商故都,也就是如今衛國的國都朝歌。當年周武王統率紅色大軍與殷商的白色大軍血戰朝歌郊野,雪白血紅茫茫交織,殷商國人說是甘棠遍野如火如荼。從此世間纔有了“如火如荼”這句民謠般的老話。

  周滅商之後,仁慈的王族大臣召公奭巡視殷商遺民,常常在已經成爲焦土廢墟的朝歌城外的甘棠樹下與農夫工匠盤桓。庶民感念召公之恩,便有了那首流播天下的《甘棠》。

  自來到洛邑行宮之後,姬胡便喜歡上了御花園的甘棠苑,更愛上了這血紅雪白的棠梨之花。每日黃昏漫步林間,看着如火如荼的花海,看着飄零墜地的落葉,萬千滋味凝聚心頭。

  宋齊結盟已破,姬多友的旋風戰術大獲成功,現在全天下熱議的便是成周八師的新型戰法,四方諸侯都不敢輕舉妄動。從南邊傳來消息,銅綠山延誤了半年的大批銅料已經開始北運,不日將渡過大河,直抵成周。所有的事情都進展得那麼順利,可是爲什麼,自己的心中總那麼空落落的,彷彿少了點什麼呢?

  心煩意亂間,姬胡坐於琴前,又奏唱起了那首《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敗,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說。”

  一曲完畢,姬胡深深嘆了口氣------他有些迷惘了。

  “大王有何事憂心?”驀然回身,只見雪白血紅的棠林深處倏然飄過來一抹黑雲,趕緊起身:“先生來了,是否有重要消息?”

  “大王,”榮夷拱手一禮道:“稟大王,臨淄傳來消息,齊侯呂不山崩逝,諡號爲獻。世子呂壽主喪即侯位,現齊境城鄉一片縞素,皆在服喪,再無可能起兵伐紀了。天佑大王,不戰而屈人之兵!”

  “真的?”姬胡興奮地站起,忽又覺得不妥,畢竟對諸侯國的國喪這般幸災樂禍似乎有違王道,旋即收起笑容:“唉!齊獻侯也是天不假年啊!”

  “也算是壽終正寢,大王不必憂心矣!”榮夷一語雙關。

  姬胡清了清嗓,正色道:“那依先生所見,齊國這事該當如何處置?”

  “畢竟乃國喪大事,臣願爲大王出使臨淄,以堅定新齊侯的臣服之心。”

  “先生肯出馬,自然是無往而不勝的。”姬胡現在對於榮夷的邦交斡旋能力是毫無質疑的。

  走出甘棠苑,榮夷回首望着那一片雪白血紅,深深嘆了一口氣。奉天子命護送其出宮的重黎不解,輕聲問道:“師父行將出使臨淄,諸事進展順利,爲何反憂悶不樂了呢?”

  “你終日伴駕,難道不解爲何大王愛徜徉棠梨之林,愛奏唱《甘棠》之曲嗎?”

  重黎搔搔頭:“徒兒的確不知爲何。”

  榮夷嘴角微微一斜,現出一絲譏嘲的笑意:“他是想念少父了。看來,爲師小覷了這位少年天子與召伯虎的師徒情義了。這條路,沒那麼好走哇------”

  他喃喃自語着,眼中飽含深意,令重黎怎麼也看不明白。

  新貴榮夷親爲王使前來出席齊獻侯呂不山的大喪之禮,還是讓齊國上下吃了一顆定心丸。其實,在姬多友的狂飆突襲嶄露頭角之後,齊庭的不少朝臣已改變了對伐紀的無條件支持之意,包括高國二氏的貴族重臣已經在世子呂壽的耳邊說了不少安定爲先之類的話語。

  沒想到這個時候,力主攻戰的齊獻侯呂不山竟然恰到好處地崩逝了,給了齊國息兵罷戰一個絕好的理由。國喪期間,豈能用兵?如果周王室再給個面子,齊國也就好就坡下驢了。榮夷的到來,無疑就是這個臺階。

  殯禮已畢,在招待王使的齊宮午宴上,榮夷呈上了天子親賜的彤冊,代表周王室承認了呂壽繼承齊國君位的合法性,齊國君臣深深鬆了一口氣。榮夷進一步提出了伯姬下嫁之事,呂壽想起先父的遺言,忍着心頭的不快推託道:“父侯屍骨未寒,寡人尚需守孝,怎能議及大婚之事?”

  榮夷正色道:“齊侯之孝感同天地,然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何況此事乃先齊侯親定,君上完婚亦是盡孝矣。至於守孝,那也無妨。伯姬公主轉過年才及笄,不急於成婚,只消太史卜得吉日,晚一兩年之期兩下皆便,豈不美哉?”

  立冬時節,鎬京相府的胡楊林內,每至黃昏都會傳來一陣沉鬱悽然的琴聲,伴隨着召伯虎和唱《北門》的高亢蒼涼之聲:

  “出自北門,憂心殷殷。終窶且貧,莫知我艱。已焉哉!天實爲之,謂之何哉!王事適我,政事一埤益我。我入自外,室人交遍謫我。已焉哉!天實爲之,謂之何哉!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遺我。已焉哉!天實爲之,謂之何哉!”

  咦?不是說周王駕幸洛邑,一體調度,諸事順遂嗎?姬多友一戰成名,全天下無不畏懼成周新八師的嶄新戰力,齊宋兩國俯首稱臣,鄂國被打慫了膽------如此這般,召公虎但有何愁?

  秋氣蕭瑟,株株胡楊都是一團瑟瑟抖動的火焰,腳下紅葉飄零,置身林中如飄進了無邊的火海,沐進了漫天的落霞。召伯虎獨坐竹樓高臺,卻全然無心欣賞這秋日奇觀。一曲終了,他輕嘆一聲,從琴絃上撩起的纖長食指久久停留於紫銅爐鼎繚繞的香霧輕煙之中。

  他已接到洛邑傳來的王書,姬胡用極其興奮的語氣告訴自己信任的少父,此次東巡所取得的一攬子巨大成果,壯志凌雲之意溢於言表。

  可是,在替自己學生欣喜之餘,他也深刻感受到了少年天子心底那抑制不住的衝動,他想開疆拓土,欲大展宏圖,氣吞山河------這衝動已經不是自己這個輔政少父所能壓制勸服的了。他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預感,姬胡終將與自己分道而行,漸行漸遠

  國事如此,家事也不輕鬆。

  剛剛入冬,妻子召己便又病重臥牀。那位宮中老太醫令嘆息道:“夫人操勞憂心太甚,再加上心氣鬱結,上年小產落下的病根又一直未好全。這時日久了,身子便慢慢拖垮了。”

  召伯虎又如何不明白妻子的病根何在?小產之後的落紅之症便一直沒好過,再加上孟己之死橫梗在心頭,時時還要牽掛着母國孃家兄長之處境,如何能好生將養?如此勞心憂神,內裏早就掏空了,一場最尋常的小病也會經受不住了。

  可饒是如此,她還偏偏要爲自己操心。接連開臉了兩個侍婢猶不放心,每回去看她,總是淚眼迷濛地望着丈夫,滿是歉疚道:“夫君,妾已是不中用,既不能料理中饋,又不能撫育兒女。咱們自己的孩子還好說,只是四王子皇父,可不敢耽擱了他。夫君身爲首輔,乃是當國之人,豈能爲家事分心?不如娶個二房之妻------”

  他實在聽不下去了,憤而站起:“夫人想什麼呢?什麼二房?難道一個孟己的教訓還不夠深刻的嗎?你休得胡說,如若不然------”他忽然說不下去了,如若不然再不來看她?這話說得出口麼?只能一聲冷哼來代替了。如是幾回,搞得他都不敢去看召己了。唉!

  他搖了搖頭,頓覺心煩意亂,還是付之於琴瑟吧。

  “綠兮衣兮,綠衣黃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汝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憂兮!絺兮綌兮,悽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詞唱出口,召伯虎猛然心驚:怎麼彈了這首曲子,這不是一首悼亡詩嗎?太不吉利了。指尖猛然按弦,想止住琴絃的劇烈顫動,不料“砰”的一聲金石之響,琴絃斷了——

  召伯虎眼看着那根斷成兩截的琴絃無力地癱軟在紅桐木製的琴板上,心中頓時一涼,古語:“斷絃者,喪妻也。”看來乃不祥之兆也!

  “相爺,不好了,夫人她------吐血了!”一個內房婢女在密伯的引導下從胡楊林深處跌跌撞撞跪來,眼裏含淚,邊哭邊喊道。

  召伯虎一驚,立即起身向竹樓下衝去,用力過猛,撞翻了琴聲,“轟隆隆”的巨響迴盪於胡楊林中。

  召伯虎匆匆跨進內室時,正看見召己仰臥於帳榻之上,面如金紙,兩名府醫與一名剛剛從宮中請來的太醫圍着她正施着鍼灸。榻前三個小兒女正由各自的嬤嬤抱着在哭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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