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一十 裨兒

作者:湛兮若存
難道她回故鄉去了?這樣一個奇女子,她的故鄉又在哪裏呢?

  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卜知樓,姬胡忽覺臉上涼涼的,原來天空竟星星點點飄下雪花來了。姬胡伸出手,雪花落在他的手掌中央,溼溼的,癢癢的,瞬間便無影無蹤。他仰着頭,輕輕呼吸,雪花紛紛落入他的口鼻之中,陣陣涼意直沁心底,卻又是說不出的舒適,彷彿五臟六腑都被清洗了一遍。莫非,這便是她身帶的那種香氣的味道?

  「師父,徒兒有一事不明。」眼見姬胡的輜車無精打采地馳入衛宮南門,宮門樓上早已守候在此的重黎不解地問身旁的師父。姬多友已回成周大營,他的代理軍務一交接,便立馬前來朝歌迎接天子還洛邑,本以爲一大早入宮定能謁見天子,不料卻撲了個空。

  「講!」榮夷言簡意賅。

  「既然天子對師妹已動心,爲何不趁熱打鐵,反而讓師妹連夜離開,如此這般行事卻是爲何?」

  「你不明白。」榮夷瞟了他一眼:「天子廣有四海,什麼樣的女子沒見過?越難得到的才越好,這男女之事,你的道行還淺着呢!」

  「是,但憑師父吩咐。」

  榮夷瞅了愛徒一眼,見他眼眶血絲密佈,知是連日趕路,風塵未解。想讓他下去歇息,卻想到姬胡已回大殿,還得領着重黎去謁見。爲等會的君臣謁見準備,不得不預先準備,遂問道:「成周大營那邊可好?」

  「勞師父掛心,一切都好。姬子良已回營,我這回是和公孫禹大人同歸的,他已入前朝接受衛侯的召見與任命。」

  榮夷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眼看着衛和這麼小的年紀便臨朝稱制,大權獨攬,咱們大王可要坐不住了。對了,」他突然掉轉話題問道:「姬子良此番歸營可有什麼動靜?」

  「別的倒沒有什麼------」重黎緊皺眉頭仔細思索着,忽地一擡眉道:「哦,對了,他帶回了一個貼身近衛親兵,聽說原是在大河上走船的,叫什麼--------兒-------」

  「北兒!」榮夷脫口而出。

  「對,是叫北兒。」重黎一臉的敬佩:「師父,您怎麼知道的?」

  「哼,這個姬子良,是越來越囂張了。大王想要的人,他也敢不問自取了。」榮夷冷冷地哼了一聲。

  重黎低頭走路不敢再插話,每次師父臉上露出這樣的表情時,他都從心底裏冒上一股子寒意,根本不敢擡頭。可榮夷卻饒不過他:「對了,昨日在卜知樓見到一名戎奴,叫做什麼裨兒的。我見此人有些可疑,卻來不及細問,回頭你去查查此人的來路。」

  「裨兒?」重黎一臉困惑:「師妹行事謹慎,當不會有岔的。」

  「不是巫隗,是林伯自作主張收留的。林氏乃比干之後,畢竟是子姓,行事未必與我們是一條心,還是多加小心爲好。」

  「諾!」

  公孫禹歸來後,衛國的政務漸漸上了軌道。眼見衛和每日裏上朝,召見重臣,巡視軍備忙得四腳朝天,姬胡在衛宮裏再也呆不下去,堅執要回洛邑去。衛國君臣一再挽留,說目下天寒地凍,再等得旬日天暖再動身不遲,奈何天子歸心似箭,堅執不肯,也只得開始布排回鸞之事。

  出得朝歌,經過濮陽,車隊浩浩蕩蕩趕到大河岸邊時已是薄暮時分。數百人的衛隊頂着疾風騎了一天的馬,手臉早被凍麻了,眉毛與鬍子上更是結了一層的冰碴兒。奈何天子執意如此,誰敢說半個不字?

  一行人沿着河岸走着。值此隆冬,河水本已冰封,然而在不遠處,卻有片河面並未上凍,水面上霧氣隱隱,籠罩着一座高大的舫船。

  特意前來送行的衛侯和走到六駕馬車前,躬身施禮道:「大王,這座舫船可乘五十人,專爲大王

  預備。其餘兵士可乘小舟,水道已開,我王路上當心。」

  姬胡掀簾而出,遠遠一望,嘆道:「寒水畫舫,有如入謫仙之境。衛和你有心了!」

  擺渡的小舟已從畫舫舷邊蕩來,搖櫓的正是上回遇上冰山之險的那位老者,他下船跪拜道:「老朽上回有眼不識泰山,未識我王真龍面目,請大王恕罪!」

  「是孤不想以真身示人,與老丈何干?」姬胡在重黎攙扶下上得舟來,一面問那老者:「上回那個叫北兒的少年,可在舫上?」

  「好叫我王得知,」老者恭恭敬敬回道:「他已跟着那位姬多友將軍去成周大營當親兵護衛去了,不在舫上。」

  「哦?」姬胡英挺秀長的細眉一挑,頗爲不悅。

  重黎會意,低聲說道:「大王若要此人,待到了洛邑,派人召他前往行宮也就是了。難道子良將軍還不肯放人嗎?」

  「此小事矣,不必多此一舉。」姬胡神色淡淡的,轉頭望向岸上率領衛國文武大臣正躬身行禮送行的衛和:「恭送大王!」近百人異口同聲,蔚爲壯觀,姬胡不由讚歎一句:「衛和現在可是真君主了,羨煞旁人也!」

  重黎目光轉了轉,看了看另一艘小船上的榮夷,二人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因榮夷身爲隨行大臣,要照應所有伴駕人等,所以並未同舟。只有重黎陪着姬胡進入畫舫艙內,只見裏面畫板明窗,巨麗寬敞。艙內設有一幾,上面擺着麪食果品,靠南有熏籠,內燃奇香。再往前,便是一張琴,一個火盆,盆中炭火熊熊,烘得艙內溫暖如春。

  老者也進來作了個揖:「請大王在此稍息,老朽還要着人化冰,方能出行。」

  姬胡好奇問道:「這河面是老丈帶人鑿出來的?」

  老人點點頭:「冬天本來無事可做,不意大王與衛侯照應小的這單生意。昨晚便開始忙活了,爲了怕河面上凍,今天便一直不停地澆滾水,眼下還有些人手不夠。」

  「衛侯付了多少錢?」

  老人略算了算:「加起來兩個餅金吧。」

  「兩個餅金?」姬胡啞然失笑:卜知樓一卦便要十個餅金,看來,還真是民生多艱哪!遂一拍案:「左右也是無事,出去看看你們是如何讓河面不封凍的!」

  姬胡信步走到船頭,只見殘陽如血,遠山如黛,凍河上下,一片金紅眩目。萬里江山,點金着彩,瑰麗妖嬈。

  船頭一口大鍋正燒着一大桶熱水,水沸之時,一小桶一小桶地遞到分站在船幫上的各個舟子手中。舟子們一揚手,「滋拉拉」一聲聲響,一股子蒸騰的霧氣從水面繚繞而上,整個畫舫有如蓬萊仙境。

  姬胡見右舷一名舟子半身赤裸,一時玩興,打趣道:「嗨,這位漢子,你不冷嗎?」

  誰知那人跟完全沒聽見一樣,只顧低頭倒沸水。姬胡一時慍起,拍了他肩上一掌,那人一回頭,二人都是「啊」了一聲!這不是卜知樓裏的裨兒嗎?頓時兩人都呆住了。

  老者十分乖覺,馬上感知到天子神色有異,以爲是裨兒言語不周衝撞了,趕緊上前解釋道:「大王恕罪,這是個流落衛境的戎人馬奴,衣食無着。老朽前幾日領回來在船上乾點雜活,好歹有口飯喫。他似聽不大懂周人之語,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大王寬宥!」

  「既然他不通周人言語,你們如何與他講話?」姬胡轉臉問道。

  老者呵呵一笑:「不瞞大王,老朽多年輾轉,略通得幾句戎人語言,所以一般的指令講給他聽。」

  「既如此,」姬胡一拂袖道:「帶他入艙,孤有話要問,你居中翻講。」

  「啊?」一衆人等不明就裏,但天子的話一言九鼎,哪個敢駁?二人只得跟着入艙。

  入艙之時,作爲靠近周王之人,自得全身接受嚴格檢查,不得攜帶絲毫鐵器。一切行將結束之時,重黎的目光落到了裨兒的頭上,兩寸破爛木冠下的一根粗長的束髮鐵簪,不由皺緊了眉頭。

  老者明白其意,湊上來解釋道:「將軍容稟,戎人原本散發無冠,這鐵簪乃是裨兒隨身常戴之物。自老朽識得他以來,一直便佩戴此簪,並非今日獨有。」

  「那不行,」重黎搖搖頭:「近身見王必得取下,何況他乃戎人,其心必異。若不肯取,當即拿下拘問!」

  老者趕緊回頭對裨兒嘟噥了幾句,那戎漢似是不肯,但經不住老者的多番勸說,便勉強取下那鐵簪,立時一頭粗厚的長髮紛亂披散雙肩,渾身野性勃發。

  溫暖如春的艙內,三人呈品字狀排布,姬胡居於高案之後,俯視着跪在案外的兩人。那老者因爲緊張不住地出汗,裨兒則披散着頭髮,看不清面目與神情。

  姬胡清了清嗓,鄭重地囑咐那老者:「規矩你都清楚了?從這個艙出去,但有半分言語泄露,你明白是何後果麼?」

  老者叩頭不止:「大王放心,出了這個艙,老朽聽到什麼,說過什麼,通通都忘光,入土亦不會吐露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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