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三十一 黑紗之下
巫隗知道自己的身份,姬胡倒並不喫驚,他用微笑與揶揄掩蓋自己的忐忑:「南林社耳目靈通,谷主怕是在朝歌之時,便知曉孤的身份了吧?」
「不敢欺瞞大王,朝歌時小女尚未投效社領,亦不知曉大王身份。不意竟收留了刺客,實在是罪無可赦!還請大王降罪。」
巫隗言之鑿鑿,對曾收留獫狁小裨王一事毫無避諱之意,倒由不得姬胡不信了。他擺擺手:「此事已時過境遷,不必再提。再說,此番谷主傳信與衛侯,救孤於危難之中,早已將功折罪,前事休得再提。」他的視線落到對面案上古琴之上:「孤是否打擾了谷主的琴興?」
「非也。」黑紗後的聲音有如鶯啼:「不過雕蟲小技,不堪大王聆聽。」
「朝歌一別,琴音時常繞於耳畔。可否請谷主再奏得一曲?」
「自是當得。」
稍一屏息,巫隗揮袖調絃,轟然一聲空闊遼遠,餘音不絕於耳。少頃,琴音綿綿而起,初始如月上關山,舒緩圓潤,繼而如荒山空谷蒼涼悽婉,如大河入海悲壯迴旋,如大漠草原金戈鐵馬,漸漸地殘月如鉤,關山隱隱,邊城漠漠,戛然而止卻又餘音嫋嫋。
「好一曲關山明月!」姬胡不禁高聲讚歎一句。
巫隗面紗微拂:「大王熟悉此曲?」
姬胡慨然一嘆:「孤有一友,每從關塞歸來,便要吟唱此曲。由此,孤也記住了。」
「天意也。」巫隗平靜的語氣中似有微瀾:「偏我不知歌詞,若大王肯屈就,可否和一遍,小女也好記住它!」
「好!殘月曙色,放歌正當其時!」
姬胡自入蘭谷,便放下了自己的帝王身份,因此絲毫不覺得巫隗此請乃是僭越。他點點頭,閉目凝神有頃,突然一聲悠長的嘯嘆,渾厚的嗓音激越破空,悲愴高亢地飛盪開去:
「邪——巍巍昭關,莽莽平川,蒼蒼明月,迢迢關山。同耕同戰,浴血何年?銳士鐵衣,女兒桑田。誰謂明月,照我無眠?天地同光,念日月之共圓。」
歌聲沉寂後,樓外遙遙一聲喝彩,一個低沉激越的聲音隱隱飛來:「公子這關塞曲唱得好哇,我蘭莊上下都山聽了!」
「衛和?」姬胡一驚,顧不得巫隗匆匆出得木樓在廊下一望,卻見曙色中四面山頭站滿了黑壓壓的人羣,不禁深深一躬:「在下狂放,驚擾父老,尚請見諒。」
「公子哪裏話!」樓下的林伯笑道:「至情至性,本是此處山人本色。公子一歌,不亦樂乎!」
「是啊!公子唱得好!谷主琴彈得好,正是天作之合!」四面山頭一陣吶喊。姬胡竟漲紅了臉,一時不知所措。還好此時巫隗已出來解圍,衝着林伯淡淡道:「該爲貴客備早膳了!」
見林伯答應一聲正要去忙活,姬胡趕忙制止:「谷主不必多禮,清晨涼爽,孤正欲辭行。」
「雖然大王急欲歸途,但左右不在這一個時辰,先填了肚腹再說。爲了兩便,也罷,林伯,將早膳端來此樓吧!我尚有言語未交代。」
二人重入樂室,姬胡一欠身道:「谷主尚有何言語?」
巫隗略一欠身,黑紗面罩下傳來柔和清麗的話語:「軍國大事小女本不該贅言,然久居江漢,又有社領託付之責,有些話不講不行。」
「榮夷先生高瞻遠矚,總能先於孤而籌謀,谷主身爲先生之高足,見解自是非比凡人。姬胡洗耳聆聽!」
「敢問大王,是否已立志滅了鄂國?」巫隗一開問便是單刀直入。
「滅與不滅,谷主是否籌謀有別?」姬胡皺着眉頭,似在問巫隗,又似在問自己。
巫隗頓了頓:「若是大王有意存鄂,則可通過三步來掌控鄂國朝局。其一,扶立公子鯤最終嗣位;其二,與鄂公室聯姻;其三,扶植隨國力量,逐步與鄂國勢力相抗。以此三步,實現掣肘鄂國政局之最終目的。」
「好是好,只是太慢了,也不合當下情勢。」姬胡淡漠一笑:「此法孤南下之時亦曾想過,之所以放任鄂馭方休妻自保,立幼子爲嗣,便是出於此種考慮。只可惜那鄂馭方頭有反骨,冥頑不靈,不僅敗我王師,還勾結淮夷意欲行刺於孤,是可忍孰不可忍!此等叛逆,決不可以懷柔之法對之,唯一可行之處,便是除惡務盡,一舉蕩滅其國,不留後患!」
「大王既已下了決心,那麼滅國之戰便不可以常戰之法待之。」巫隗淡淡應道。
「此話怎講?」姬胡挑了挑眉頭。
「滅人之國,絕人之祀,鄂國定會傾盡國力相抗。大王若無充分準備,不可輕挑戰端,畢竟王者之師,不可輕戰,戰則必勝,攻則必克,否則大王何以面對天下悠悠衆口?」
「那依谷主之見,若要順利滅鄂,需做何種準備?」這也是數日以來一直縈繞在姬胡心頭的問題,他很樂意與眼前這位心機深沉的女子交流。
果然,巫隗沒有令他失望,侃侃而談:「其一,王師糧草後勤是否充分,若相持不下,能撐持幾多時日?」
「澇水渠成,關中大熟,然千里不運糧。成周地方只要沒有大的饑荒,成周八師的糧草撐持一年當無大礙。」
「如此甚好。那麼第二問,一旦鄂國封鎖隨棗金路,那麼王師之兵器戰車修繕可有後備足料?」
姬胡沉默了,這也是他與朝臣們最拿不準的地方。戰事一起,兵器銅料的消耗那是會呈幾何級倍增的,現今洛京兵器司的那些存料能經得幾日消耗?
巫隗沒有等他回答,便是第三問:「三者,三軍易得,一將難求。欲滅鄂國,大王意欲使何人爲帥?」
姬胡被問住了,他還從未想過這個問題。虢仲自是不行了,敗軍之將,問罪之身,那誰堪爲帥?受限於非貴族不入軍職,不爲將軍的禮制,大周已經許多年沒出現過赫赫揚揚的名將了。驀地,他心底涌上一個矯健的身影……隗多友?可是……想起這個人,他心裏便如卡了一根刺一般,咽不下又吐不出……
巫隗似乎會讀心術一般,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事:「大王意欲滅鄂,非隗子良將軍不可。隗將軍有戰神之稱,戰必勝,攻必克,更善奇戰。曾十日內狂飆突進奇襲鄂北,令鄂人膽寒。更兼曾執掌成周八師假帥之印,于軍中頗有威望,有他爲帥,大王戰事可增得五分勝算。」
畢竟是君王,在個人恩怨與國家得失面前,姬胡還是算得清這個賬的。他默然良久,終於長吁一口氣道:「谷主所言,皆乃金玉良言,孤心納之。」
「多謝大王,容得小女在此胡言亂語。」
恰在此時,林伯託着幾樣精緻爽口的菜蔬與燙好的甘醪進得樂室。姬胡算是一夜未眠,但經與巫隗一番交談,彷彿心結已開,胃口也分外的好,埋頭吃了起來。及至喫罷擡頭,這才發現巫隗案前一無所有,問道:「谷主不餓麼?」
巫隗語聲依舊清麗:「小女乃辟穀者,三日一食。」
「如此,豈不辜負這世間諸般美味?」姬胡打趣道。
「世間事萬難預料,唯不辜負本心而已,豈有他哉?」
見她始終未曾摘下黑色面紗,姬胡十分好奇:「谷主,朝歌一別,竟然數年方能得見。谷主卻一直以黑紗遮面,卻是爲何?」
巫隗顯然一怔:「大王……可是要小女示以真容?」
「不情之請,谷主見諒!」
「天意也!」巫隗粗重地嘆息了一聲
:「身爲天子,不受疑人之建言,該當。」
說罷一揮手,林伯退到了室外。巫隗一抖黑絲大袖,一雙纖細豐滿如凝脂般的手搭上了發冠,隨着一頭烏雲般黑髮散下,垂面黑錦倏忽落地,一張帶着血紅傷疤的面孔在燈下煞是猙獰可怖!
若無那道傷疤,這本來該是多美的一張臉呵!面部線條柔順輪廓分明,長長的睫毛下是一雙淡琥珀色的眸子,高挺的鼻樑下是性感的厚嘴脣,輪廓顯然比中原女子要大一些。可是她的皮膚是那麼的白,彷彿是個沒有心跳沒有體溫的冰雪美人。再加上那道傷疤……姬胡看得有些心悸,是害怕還是心動,他也說不清。
「是誰?是誰傷了你?」他顫抖着聲音問道。就像看見一個絕美的藝術品在自己眼前被毀了一般,充滿着無比的義憤。
「自然是我自己。」巫隗無比淡然。
「你?」姬胡簡直不敢置信:「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常言道,女子無論美醜,入宮則見妒。巫隗身爲後宮謀士,行走於宮牆之內,若美得傾國傾城,那哪位夫人宮妃會信我之言,採納我之計策呢?再者,小女之所以自毀容顏,亦是爲了……爲了大王您!」
「爲了孤?」姬胡十分驚愕:「此話怎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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